灯火通明，长廊中脚步声重叠。

李七金和楼寻一前一后地走着，最后站定在一处古老的雕花木门前。

这木门与周遭科技格格不入，李七金上前不知操作了什么，附近白炽灯骤然黯淡下来，包括白泽系统的监控灯。

“半仙请进。”

李七金推开雕花木门，门扇折叠，在光影昏暗里露出内部装潢。

楼寻只瞧了一眼，藏在身侧的五指猝然攥紧，他眼底暗红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荡起关于往事的波澜。

只见理石明堂，红玉蕴光，如同往日梦回，一下子就把他拉回当初他和谢羽时关于世事对错的对峙之中。那些埋在遗恨深处的记忆忽然被人翻到表面，楼寻一时间怒火腾盛，暗红晕染愈加深沉，抿唇沉默地看向李七金。

李七金一缩，眼神从他脸上错开。

“李队长这是什么意思？”

说罢，他抬手握拳，阵盘顿显，鎏金色符盘眨眼击碎了位于内堂深处的制幻仪！眼前以假乱真的红玉堂霎时信号不良般闪烁两下，恢复了灰扑扑的原貌。

李七金被这动静吓得一怔，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阵厉风扫过，雕花木门嘭的一声合上！

整个内室陷入黑暗，独他面前亮了起来——一个金色阵盘悬停在他面中不到毫米的距离，他甚至可以看清灵力波动和阵内符咒运转！

“半！半仙！”李七金没料到会这般发展，感觉自己呼吸都要停了，连忙出声解释，“我没有恶意！不然也不会陪您演刚刚那出戏不是吗！”

阵盘没松下，李七金只能从阵符间隙里看见楼寻一张仙姿卓然的脸。

李七金吸了口气，“我，我知道半仙肯定，肯定不记得我，仙历谪觞七年，那一年！我报考仙盟被分到椒羊堂！和半仙见过一面！您当时让我滚！后来就真他妈被人顶替滚了！您想想……您想想呢……”

阵盘光芒黯淡几分，李七金呼吸颤抖着，他冷汗浸湿后背，惊疑未定地看向楼寻。

楼寻目光没在他身上，只是落在了一支不知何时停在他肩膀上的蝴蝶上。

那只蝴蝶通体紫银，机械造骨，一看就不是应该出现的东西，但李七金现在不敢动，他朝蝴蝶瞟了一眼，就那么一眼，蝴蝶从他肩头被一箭穿心，凌厉金光钉穿了它，散开无数飘飞的紫光。

李七金：“……”

他僵硬地移回眼神。

“谪觞七年，”楼寻灭了阵盘，“四年前。”

“是，”李七金实在是被楼寻的凶残吓怕了，他一个半身义体强化的大队长，站在楼寻面前，说话都说不利索，“是四、四年前，刚入审讯部门，当时、当时您也是在红玉堂里，跟我、跟我远远对上一眼。”

就那么一眼。

李七金记了四年。

当时他还没有接受社会现实，接受义体改造，虽身是凡人，却遵循半仙理念，一腔热血考入仙盟，被随意指派到了审讯部门里最不受重用却又最危险的小分队。

当时他年轻气盛又天真，听说椒羊堂七个正式成员，有五个半仙——还是五个名不见经传的散仙，于是得意洋洋，以为椒羊堂是故意被家里安排过来的跳板，自己这种有关系又有实力的人，干出点成绩就能借此走到权力的中心，成为凡人里的人上人。

结果进椒羊堂第一天就被打了脸。

五个半仙两个凡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地上和地上的交界处每日生死存亡纷争数都数不清，他一个新人，还没看完治安员守则就被丢进了枪阵，丢他进去的半仙是个梨涡纹刺青的疯子，说着“看什么守则，进去走一遍就知道椒羊堂做什么啦”，然后无视他吱哇乱叫，差点把他扔帮派首领脑袋上。

畅快的笑声跟枪声一起炸响，火光四射里灵气阵盘跟爆炸焰火交杂，像一条腾飞乱舞的龙。

李七金抱头鼠窜，眼睁睁看着刚把他扔进去的疯子半仙符咒分扬，另外两个半仙御剑飞行，最后一个成熟稳重一点的边叹气边施法治疗，跟玩儿似的。

半仙虽有灵力优势，但高压量子炮下，别说仙，神他妈也得死。

哪有这样把命当玩笑开的人？李七金心情复杂，刚想逃出敌阵，耳边陆吾系统接通，一个咬着棒棒糖的女声含糊不清的传了出来。

【欢迎使用陆吾系统，天之九部，肩吾得之*】

【祀：喂，不准跑。】

【李七金：？】

【祀：你现在被敌方系统检测为人质，你跑了人质就没办法跑了。】

【李七金：我的命也是命……】

女声却没理他。

【祀：我和祈已经差不多了，但对方估计有个数据操控专修的半仙，我们黑掉不到一秒就会被抢回控制权，这么短时间，你行不行？】

【李七金：我不行！】

【祀：啧，谁他妈问你了？】

李七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头顶那个梨涡刺青的半仙忽然手指一圈，吹了声口哨，清亮口哨声如同鹤唳，响起瞬间火光飞云之中所有机械枪炮全部闪烁莹蓝光芒，在朦胧烟雾里，好似转瞬的星海。

就在那片眨眼而过的星海里，李七金看见了他。

银白长发，观音面孔，一双瞳极黑极亮，右耳陆吾系统延伸出来的红色光屏在他眼眸染上一层艳色。

李七金都停了呼吸。

下一刹那，金黄阵盘迅速组合拼接，繁杂法阵落锁枪口，银白长发的美人面无表情开了枪，一声炸响，什么沉重的东西嘭地一声倒下，血流了一地。

耳边陆吾通讯传出爆炸般的喝彩！

【祀：寻寻寻寻——！！！！我要亲死你！！！！】

【祈：帅。】

【祀：啊啊啊啊啊帅死了！！！你娶我快点！！！我明天就要和我的宝宝寻成亲！！！】

【祈：仙凡有别，你冷静。】

【祀：我呼吸不畅了，要寻寻亲亲才可以！！！】

【祈：他不懂，你不要，教坏他。】

李七金心神激荡，他愣愣地看着那个高挑清瘦，银白长发在烟风中飘散的人，看见梨涡刺青的半仙跳起来揉他的脸，两个御剑半仙跟左右护法似的围着他称赞，最后那个成熟稳重的人站在他面前，揉了揉他的头。

李七金无端羡艳。

等他反应过来时，战役已经结束，他站在红玉明堂里，从队长手上收到了仙盟调任的通知书。

“仙盟调任你去煌城寨那边，”队长声音又远又近，带着宽慰，“也好，我们这边太危险了，半仙凡人在一起混杂开战，煌城寨那边至少都是凡人，也不会有聚能炮。”

“而且我们队员普遍脾气不好……”他挠头笑了笑，“你去那边，一去就是领队。”

“我可以去，道个别吗？”李七金喉口干涩问。

队长目光有些疑惑，显然是不明白他这个一天都没待到的人能和谁道别。李七金其实也不知道，他来这的时候，父母甚至没和他道别，他却很想去和……

他走到明堂，看见了在战场上定子乾坤，却喜好在无人处形影单只的人。

还是那副容貌，还是那副表情。

泠泠如月。

李七金厚着脸皮去和他说话，问他有没有什么任务，得到了没有的回答后又想着多留一会，却被他又冷又轻地说了一声滚。

李七金吸了吸鼻涕，回他好嘞。

生活在这个世道，一个人一生里值得铭记的记忆屈指可数，偏偏是那一天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后来也一直在托地上半仙朋友打听各位消息。

在地下城的第四年，地上传信告知——椒羊堂在东都全堂覆灭，消息被仙盟高机密封锁，无人可知。

那时李七金离开太久，心里没什么波澜，只是觉得很可惜，直到他又恍惚看见了那头银白色的长发。

那人做了易容，头发颜色在他眼中其实和过往不太一样，但定子乾坤的枪法太过于熟稔。

这世间一切都物是人非，死死生生在污浊浪海里明灭如火烛。

但李七金想，总有人是不变的。

如月之恒。

*

“所以呢？”

清冷的回应打断李七金的回忆，李七金目光重新落在楼寻脸上，听见他问：“你想说什么？”

“半仙，我想知道……椒羊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与你有何关系？”楼寻冷得像块冰，“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李七金喉口一哽——楼寻说得没错，他只是个连一天都没待到的外人，椒羊堂如何根本没有必要告诉他。

“抱歉，半仙，”李七金有些局促，手指交叠着，他眼神忽闪，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对楼寻道：“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自作多情，但，半仙，半仙在此地有何需求都可以告知，虽是一面之缘，但无论如何……还是很高兴能再次见到半仙。”

“……”楼寻看向他，眼神似乎有些疑惑。

须臾后，他极轻地吐了口气，“我来此地，办完事后就会走。”

李七金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是，是追查青山叛徒吗？”

“差不多，我需要你和你的队员听我指挥，需要你帮我服众。”楼寻道，“等办完事后，我能做到的承诺都会尽力兑现，所以，麻烦了。”

“没有，”李七金诚惶诚恐，“您不必如此客气！”

“……无论如何，”楼寻有些别扭，“多谢。”

*

楼寻重新出现在萧长宣眼前时，手上已经成功拿到了队印和陆吾的权限。

萧长宣靠在大堂长桌上，修长的指节上一片机械蝶翼翻飞，见到是他，偏眸笑盈盈看来，眼尾飞扬，意气张狂。

“聊得怎么样？”萧长宣问。

“聊得如何你不是清楚吗？”楼寻将队印收回怀中，“又是铃铛又是蝴蝶，你哪里来这些东西？”

“做的，”萧长宣道，“一个喜欢我的人亲手给我做的。”

“是吗，”楼寻毫无触动，“祝你们百年好和。”

“……”萧长宣低眸，他朝楼寻瞥了一眼，见楼寻正在借队印调动白泽，处理刚刚队员发过来的野火帮派资料，魔尊张了张口，又闭上嘴，继续翻着他的蝴蝶翅膀。

机械银片在白炽灯照耀下反射微光，几次三番闪到楼寻，他虽眼睛盯着悬浮屏，余光却忍不住留意萧长宣——这人抽什么风。

城墙一般厚的脸皮，什么话还要犹犹豫豫。

萧长宣又看了他一眼，楼寻立刻全神贯注于眼前数据。

两人沉默了一会，越来越郁闷的萧长宣终于忍不住，放下蝶翼，状似无意道：【我听李七金和你的对话，你以前队友似乎还……挺多的。】

楼寻从数据里抬头，半黑不红的瞳和他对上视线，萧长宣又开始翻起蝶翼，【哦，就是问问，没什么意思，你别误会。】

又是一阵沉默。

萧长宣又问：【他们是不是跟你关系挺好的？李七金说他们跟你亲亲抱抱，真的假的？】

楼寻：【……】

楼寻：【你到底要说什么？】

【哦，没什么，】萧长宣偏过头，【我就是觉得我们现在关系其实也挺好的，没你以前队友好也没什么你说是吧，毕竟我们也不是正常认识。唉本尊蛮讨厌仙盟的，但是听你们描述仙盟里还算有点好人，你跟好人亲近也理所当然，我一点也不在意。】

【……】楼寻移开眼，原本可以一目十行的数据忽然就入不了眼，怎么都看不进去，他薄唇微抿，也没有多说，只是问：【萧长宣，敌将和俘虏的关系要我提醒你吗？】

这种心知肚明的事。

他仗着嬉笑胡闹模糊界限，难道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楼寻扫了他一眼，却对上了萧长宣些微复杂的眼神。

“做甚？”楼寻问。

这种眼神，什么意思。

萧长宣没回答，把玩蝶翼的手指稍一用力，蝶翼折断，紫色灵光散开。萧长宣拍了拍手，走到楼寻面前，“没什么，你在看什么？治安队的技术员汇总搜查资料的能力还不错。”

“资料图跟战备，”萧长宣转开话题，楼寻极其自然地接了，“野火帮的帮派战备比我们高很多，而且看监控资料，我怀疑他们还有地上非法售卖的军用火炮，不合适火拼，最好原计划不出错。”

萧长宣跟着大概扫了一眼，还没说些什么，悬浮屏跳出一条通知：

【煌城寨治安队接到报警通讯】

【仁清街学院学生聚众起哄，军火数据超出正常值】

【已派出治安员：怀恩进行状态审查和治安维护，即将联通怀恩治安员实时通讯】

紧接着一条悬浮屏展开，火光爆炸使得镜头摇晃，怀恩那张脸出现在左下角，一脸惊恐：“不是！不是什么**系统！老大，老大这里的军火数据不是超出正常值，这里有散仙！！很奇怪的散仙！！长得**一模一样，肠子**钢管的啊！”

萧长宣和楼寻警觉地对视一眼，下一刻，两人神识空间同时收到传信。

【半仙，这里是林空青，仁清街三十二号煌城学宫发生火拼，出现了两个灵力仿生，神志不清，但有意识】

她深吸了一口气。

【自我意识。】

*出自《山海经》以及相关古籍描述

陆吾乃天地神将，总统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