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侵联盟一整夜,所有的罪恶与痕迹在太阳再次划破天空的那一刻,都变成无解的谜题。
芈乡却不同,早上六点,天还未晴。
最上游的村子里最北面的一户人家已经飘起烟,锅碗瓢盆叮当哐啷随着烟火飘向高处,钻进二楼一扇打开的窗户。
骆伽捂着耳朵翻了个身,棕色的头发盖住眼睛,再次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小骆老师,吃饭喽!”院子里传来一声高喊,骆伽掀起半只眼,迷迷糊糊看着依旧下雨的窗外,头一歪又睡了。
“你怎么又不关窗,老太婆的地板要是被泡坏喽,赔得你倾家荡产。”
骆伽对这些话习以为常,丝毫不为所动,拉了拉毯子调整了个舒服的睡姿,可没曾想,突然“哗啦”一声,让他彻底清醒。
褐色的眼睛即使在刚起床时也是透亮,静静地看着洒落一地的画材。
他啧一声,慢悠悠起身,弯腰将那些笔、纸全都收起来,放下画架旁。
深蓝地毯承接住白皙但有力的脚踝,真丝材质的睡衣从膝盖滑落,盖住小腿,骆伽没什么精神地端详昨天完成的一切。
颜料盘里只有绿、蓝两种颜色,画布上确是仿佛有万千色彩。
山是绿的,水是绿的,萦绕其中的确是洁白如雪的云,山上坐落着黄色的房屋,溪边有好像长着缤纷花草。
再仔细看,这和窗口看到的景色一模一样,只不过白云被雨丝代替。
骆伽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眼画布,眼睛都不眨一下,拿起颜料往上一泼,再揭下来,团成一团扔进床边的垃圾桶。
动作熟练得像是做了上百遍。
垃圾桶内只有这一团垃圾,整个卧室也整洁得可怕。
一只巨大的行李箱堆在门口,鞋架上只剩孤零零一双。
这是他一会要穿的。黑色马丁短靴,在外面那种泥泞路上最好穿。
稍微醒了神,便去洗漱。二楼外阳台有个小型盥洗池,是他自己装的。
镜子里映出他的疲惫,眼底乌青一片提醒他昨晚凌晨未眠。
骆伽伸手抚上右眼,一抹浅咖色的疤痕,月牙一样卧在眼尾处,若隐若现,显得整张脸更加颓丧。
简单整理之后,回到房间想睡个回笼觉。
他下意识往窗外小路望了一眼,虽然现在雨势细小,昨夜却结结实实将那半截土路冲得面目全非。
门口的小河流太过狭窄,此时又溢出来了,气势汹汹往院子里跑。陈尼阿婆正站在院子中,瘦小的老太太扛着比自己高半米的铁锹,一上一下,费劲挥舞着。
“我的老天。”骆伽见状失色,穿着拖鞋跑下楼:“快放下!待会把您滑倒!”
陈尼阿婆恍若未闻。
骆伽不顾淌了多少水,踩着水坑走过去,夺过阿婆的家伙事儿,“您不怕闪到腰啊?”
“哼。”阿婆语气尽显嘲讽,“也不知道是谁,爬楼梯扭了腰,还要我这个老太婆把他抬上去。”
骆伽无言以对,只笑着:“是是是,您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阿婆这才满意,又不放心问:“你这一趟回首都,把该查的都查了,尤其是你这动不动出点毛病的小身板。”
骆伽:“我身板哪小了?很少有Omega能长我这么高的。”
说着他直起身,把阿婆完全罩在阴影里,铁锹堪看到他肩膀:“您这铁锹在我手里都成袖珍款了。”
高是挺高,瘦也是真瘦。
陈尼阿婆拍了他一巴掌,不跟他贫了,嘀咕着锅开了要去盛饭。
骆伽看着老太太的背影有些舍不得。
去年夏天,他带着沉重的行李箱,从首都来到这个潮湿贫困的小村,不适应气候,不适应饮食,全靠老太太的照顾和仁慈才算平安度过。
转眼一年了,要走了不免难过。
画也没完成,课也没教好,心情也没波动。这一年算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骆伽看着外面高山连绵,却都隐在水汽之中,心里一阵烦闷,全然没觉河流涨的水已经足足一指高,灌进了他的脚底。
【昨日,与邑克理事会的谈判以失败告终......】
【新任总督与上校在返回首都的途中双双失踪,初步推断是飞机失事......】
手环屏幕亮着,播放着昨日快讯。
骆伽听得眉头紧皱,切换频道。
女播音腔再次响起。
【联盟新任总督飞机失事......在这里提示广大市民,在乘坐从联盟南部到首都的航班时,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没完没了了?骆伽尝试再切一个。
“还不关掉!”陈尼阿婆端上来早饭,催促着骆伽去拿碗筷。
骆伽一激灵差点把手环摔掉,“啪”一声条件反射似地按掉播放,分贝之大惊动了院中石榴树上两只鸟。
恰巧有人给他发信息。骆伽终于露出点笑意,回复:定好位置等我。
他在桌前缓一会儿,把脑袋里的“国际新闻”倒腾干净。
谈判失败、总督和上校生死不明......
听上去联盟要完蛋了。
“怕么,再高的战火也烧不透芈山!”陈尼阿婆给他成了一碗稀饭,宽慰他:“你安心回去,首都不安全了,你就回来,这儿啊,有山神庇佑嘞!”
骆伽笑得开,“回来,回你这儿。”
芈乡算是联盟少有的贫困乡,不过输在地形也赢在地形,很少有外地人涉足这里,钥匙那天联盟真成了邑克刀俎上的鱼肉,那芈乡也会是最后死的那只。
这里无疑是个绝佳的避难所。
收拾好厨房,出来时院子里的水已经淹没鞋底,走一步,溅一脚踝,甚至是小腿。骆伽抬头,好在西南角的乌云已经逐渐退下,芈山顶若隐若现几缕光辉。
希望他离开时,太阳会出来。
他的房间在二楼最东面,初来芈乡小学任教时,员工宿舍一塌糊涂,蚊虫多不说,潮湿的被子放进去都好像能拧出水。校长也看不下去了,带着他找到陈尼阿婆,老太太一听同意了,把最好最大的一间留给了他。
“这是留给我孙子的,结果跟着他爸妈在城里也没回来住,你安心用,给这屋子沾点人气,免得我看了伤心。”
骆伽记着这句话。如今房子又变空荡荡了。
他坐在床边,掏出两支马上要空管的药膏,使劲儿推挤,掀开裤腿,露出一片红肿。
“嘶。”冰凉的药膏盖上去,却是灼热的辣,像蚂蚁在爬。
骆伽拍了张照片,发给了朋友介绍的医生。
对方似乎不忙,回复:如果可以,尽快来医院。
这也是他匆忙要回首都的原因。
一年前,他事业受挫,马不停蹄从首都跑到这全是鸟拉屎的镇子,一是为了沉心创作,二是为了逃避。
或许是他这个北方人受不了过于潮湿的气候,一到下雨天就各种不舒服,先是局部长些小红疹,接着就是红肿伴随轻微发烧,一个月有十几天都蔫不拉几,精神状态萎靡。
骆伽只能放弃未完成的计划,顶着百个不情愿买了去首都的机票。
四个小时之后,就会有一班飞机高立芈山之上,划过芈乡的天空。
骆伽转头望向窗外,阴云重重,有飞机也不会被看见。
但回到首都可不一定了,会有人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他.......
山外面还是山。
到镇上的公路只有一条,因为昨夜大雨冲毁,暂时无法通行,骆伽选择走山路,狭窄但还算平坦。
叫不出名字的矮丘上长满了茂密的阔叶林,踏进去那一刻反倒让人感觉雨更大了。
昨夜的风也不小,或青或黄的叶子落了不少,路边还有被吹断的细枝,张牙舞爪。
短靴踏上去,竟也没沾几块泥土。
粗粝的雨声敲打一片,巨大的噪音汇聚一起变成了骇人的宁静。
又变大了。
雨水迸溅在裸露的脚踝上,骆伽忍不住弯腰拍挠了几下,心中愈发烦闷。
他往后看去,水汽模糊了村子,隔绝了一切,前方雾气渐显,天色又暗了几分,原本温和的小树林染上几股森意。
不过空气中怎么有股难言的苦涩......
这样的场景,让骆伽想到布什金的《橡树林》,不知道水彩画出来会是什么韵味......
弱化写实会不会意境更美妙......
再换成灰色...“啊!”
疯狂的寂静被他短促地呼喊打乱,绊倒,滚下山坡,一发不可收拾。
湿漉漉的泥土摩擦衣袖,骆伽来不及反应便被几根巨大的树枝压着、赶着、持续向下。
一直到坡地。
“嘶......”
腰椎的剧痛让他保持清新,也多亏这是个矮坡,趴着缓了一分钟,才扶起一旁的树枝站起身。
雨衣划破了几个扣子,行李箱倒是没事,在上面待得好好的,就是手机不知道被他甩到哪里去了。
骆伽心骂几句,戴好帽子,勉强遮雨,摸索着寻找。
树荫厚重,天色晦暗,除了再往下泛着光的窄溪,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但是刚才那股香味更浓了,有点像橘子,但又混杂着一丝苦调,骆伽猛地一吸,只觉得闻起来格外舒服,刚才的焦躁都被抚平几分。
他打开手环上的定位,唤醒手机的语音手电筒模式。
“骆小伽,打开手电筒。”
一遍,没有反应。
“骆小伽,打开手电筒。”
骆伽尝试大声一些,依旧没有反应。
那不成还要往下找?骆伽又往下移动几米,转着圈喊:“打开手电筒。”
突然,一束白光直射脸上。
骆伽快步走去,掀起厚重的树干,确实是手电筒,但不是他的手机,而是另一个手环。
我草!
竟然是一只手!
骆伽将树枝全部移开,被雨水打湿的眼睛一下就睁开了,瞳孔颤动不止——这...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