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光,偏斜下来放,泛着月光的柔和,细细一条光线,像是随时会被风给吹断。
偏偏它倔强。硬要灌满整个房间。
张生年懒懒起床,身侧罕见的没有少年的身影。
光透过桌面反射入他的眼,刺眼间,他还能看见一朵娇俏的花骨朵。
“早……小狗。”张生年揉动睡到惺忪的眼,打招呼的话在看清楚时拐了个弯。
穗谣听见后摇摇摆摆跑过来求饭吃。
张生年摸摸它的头,把它蓝色的小碗装满,就去漱口。
陈恩生也不在客厅和厕所。
张生年想着他估计又跑出去玩,心中不免感叹少年时期的玩心真重。
对门。
陈恩生倚靠在门框上,蹙眉听着何姨说话。
何姨小心地用一件薄外套裹紧自己。
夏天的早晨是有些凉,但还没到要裹紧衣服的程度。
何姨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是忙碌后的乌青,她嗓音缓慢,透露出无尽的疲惫,“你舅舅的病……加重了,你也晓得,那些人总闹,我不去不行。”
陈恩生低着头,微微俯下身子去看何姨,却发现自己只能看见她的头顶——妈瘦了,还变得矮小了。陈恩生这么想。
陈恩生想问问,即使心里有个答案,他也想问问:比起我一生中第一个最为重要的事,他的最后要更重要,对吗?
陈恩生嘴唇蠕动,最终没说——毕竟答案显而易见,命怎么能和几张白纸去比。
他的嘴角低垂,双肩耸拉下来,问:“那你还和我去祈福求签吗?”
何姨动作缓慢。她摇头。才说:“恩生。妈妈对不起你。”
陈恩生仿佛在她头顶瞧见几根青丝,它们明晃晃告诉他,要懂事。
长久,陈恩生发出一声不满的叹息,才说:“没有。妈。你去吧。”
何姨闻声,纠结两下,还是拿起身侧的包,越过陈恩生走向电梯处。
陈恩生唤她。
“妈,”陈恩生低下头,像是挺不起头的天鹅,直到听见身后脚步声的回转,他才再次开口:“辛苦了。”
一声啜泣蓦然出现,听起来,其中混杂着“嗯”的音节。
阳光是听热闹的一把手,早早蔓延到陈恩生的身边。
空荡荡的楼道只留陈恩生一人。即使光亮在身边,也未免凄寒。
叩叩。
张生年吱呀一声打开门,就看见陈恩生还没来得及调整的失落表情。
张生年勾眉,心想这祖宗又有什么事然后他不高兴了。
他故作不在乎地问了一嘴。
陈恩生倒是诚实,老老实实说完缘由。
张生年听完,仍挑着眉毛,手掌在后颈搓擦两下,突然问:“你饿吗?”
陈恩生还以为他是说不开心就吃东西,但自己实在是没有心情吃东西,就说:“不饿。”
张生猛地挺腰站起来,把还趴在他脚边的穗谣吓得嗷嗷叫。
他说:“那走吧。”
陈恩生不明所以,问去哪。
张生年瞅他一眼,脸上写满莫名其妙,“去寺庙给你求签啊。”
陈恩生怔怔,双眸陡然睁大,满是难以置信。
“真的!?”
“嗯。骗你又没好处。”
“现在?”
“嗯哼?”
张生年驱车来到一座寺庙处。寺庙的门牌被磨砺的不清不楚,看不见名讳,只看见干涩的棕色木板上,是白花花的划痕。
虽然外表看起来破,却是内地人称作是最神的寺庙,几乎有求必应。
张生年轻轻叩了几声那灰扑扑的铜门,被他触碰过的地方,被抹下一层灰,透露出金灿灿的容貌。
张生年的指骨也就变得灰扑扑。
身着淡黄色的小和尚打开门,下意识就说了句:“阿弥陀佛。”着眼看过去,年龄和陈恩生差不多。
鼻头肥大,光秃秃的脑袋上还冒有几根青茬,光看起来就让人觉着扎手。
陈恩生跟着鞠躬完才进门。
寺院里空有两三个小和尚在扫地,红顶的建筑一个跟着一个,后头空出一大片,就像是空格。
两人向前走几步,隐约听见念经的声音,晦涩难懂的字眼被反复咀嚼,一位胡子白花的方丈伫立在乌泱泱盘腿坐下的人群中央。
陈恩生正好奇地看得出神,身后被人轻拍两下,他被吓到的样子,活像做了亏心事的小偷。
一旁张生年神色有些许嘲弄,陈恩生剜他一眼。
身后依旧是个光头和尚,对方身上半披着红色的布单,里头是无法遮盖住的海青。
对方双手合十,指尖挂着长串的佛珠,声音平和:“施主,请到清心池净手。”
两人对着那盛满清水的池子拜了拜,随机便让那光头和尚舀了水倒在他们手上,这水凉得很,洗完后感觉手都嫩了几分。
陈恩生这才想起来正事,清清嗓子,问:“那个,请问文殊殿在哪?”
光头和尚慈善笑笑,当真是被佛气渡化得透彻,透亮的瞳孔看过两人,道:“二位施主,请随我来。”
边走,那和尚边同他们讲话:“这个时间段来求签的人很少啊。”
张生年笑笑:“是。之前忙,一直没时间带孩子来。”
陈恩生闻言,瞬间恼怒起来,有不敢在这里和张生年拌嘴,便悄悄绕道张生年后面,把张生年的鞋拔子给踩了下来。
张生年:“!”这个没良心的!
陈恩生走进大门,第一眼就看见高坐着的文殊菩萨。
身后张生年和那光头和尚嘀嘀咕咕,后者微笑点头,示意张生年跟过去。
陈恩生看着大门敞开处的两人远去,回头,注视着文殊菩萨。
菩萨嘴角勾着,像是为未来的胜利得意地笑着,眉眼淡漠,又像是对一切都无悲无喜。
那双饱满的佛手举着,指尖向上勾,几缕清透的光从房顶的小洞落进来,照在上头,像是无形为人们指引一条光亮的道路。
身边空无一人,不远处留有一个装满了的竹筒,零散着透着缝隙。
陈恩生三两步走过去拿起,又连连退后,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垫子跪下。
少年挺拔的身影,只有头颅微微垂下,在巨大的菩萨像前,仍显得无比渺小。
他合上双眼,双手轻轻摇动那竹筒,里头竹签的声响沙沙的,像风拂过树叶。
陈恩生在心里问,自己是否能考上高中。
连着在心里问了三遍,他缓缓将手伸进竹筒,提出一根签,双眼睁开,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沁爽。
看向文殊菩萨,菩萨依旧那样得意,仿佛在说:“去吧。孩子。”
陈恩生心里头像是感受到了气氛的波动,大喜,对着菩萨像鞠躬道谢,把一切还原,握着竹签走出文殊殿。
那些聚在一起念经的和尚已经散了,陈恩生在人群中看见几个比较面熟的面孔。
他寻到一位和尚,把手里的签给对方去看,那人笑呵呵地接过,面上满是褶子,却不像世人那样油腻。
褶子和尚一看,就朗声笑道,“哎哟,您这是上上签啊!大吉大利,百事顺遂。”
陈恩生喜上眉梢,忙道过谢,又跑回文殊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文殊菩萨新添了三根烧得正旺的香火。
看来是没计较他连续两个愿望的贪心事。
又或许那根本构不成贪心。
张生年看眼站立在文殊菩萨跟前的陈恩生,对着身旁还未走远的光头和尚说:“您晓得观音菩萨住哪吗?”
光头和尚笑着领他去。
张生年到了门口,阻止和尚推门的动作,示意自己来,两人各是鞠躬,互道一句“阿弥陀佛”。
都说观音慈祥,是众选出来的“菩萨心肠”。
那微眯的眼,东方人的相貌,怜悯的眼神向下垂,似乎眼睫还会轻轻颤动。
张生年合上门,走过去仰望她的眉眼,一颗赤红的福痣点在中央,活添了端庄的气质。
他听闻,除月老外,观音菩萨怜悯众生,能弥补人们心里缺失的爱,也算是求姻缘的一位上神。
张生年问她:“徐蕾和我,究竟还有没有缘分?她和我,是否能走到相伴一生的结局?”
这两个问题像是滔天巨浪,房顶抖下层灰来,张生年用力眨眨因落了灰而泛红的眼。
这算是拒绝吗?
他不甘心。
张生年执着地扯过垫子跪下,拿起面前的竹筒抽签。
心里却再不问问题,只有四个字——
徐蕾。安好。
还没等他伸手去拿,一根竹签就自己跳出来,啪哒一声掉在地上。
张生年睁眼。感觉自己快有泪要滑落。
他仰头忍下泪意,拿起竹签就要走出去,刚打开门,就看见原先那个说要走的光头和尚还杵在门口。
张生年皱眉:“你怎么……”
那光头和尚仿佛未卜先知,主动开口:“贫僧要是走了,谁来为施主解签?”
张生年只能闭口,把竹签递给他。
光头和尚的神色不变,语气倒是凝重,只一个字,就把张生年的希望打得七零八碎。
“凶。”
一时间,那签上的所有字都不作数了,只化为一个大大的“凶”字,打在张生年眼里。
他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踉跄着拿着签回去,又给观音菩萨拜了两下,那三根红亮的香火,炙烤着他的双眼,把眼眶烤得滚烫。
仿佛有沸水在眼下滚动。
陈恩生奔跑着来找张生年,一路上,他不断庆幸他和张生年穿的衣服和这些和尚不一样,还有这次寺庙的外人只有他们两个。
等他找到观音殿,就看见那光头和尚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他过去问张生年在不在。
那光头和尚说在。
陈恩生推开大门,被里头的尘埃飞舞惊讶到,又见张生年一个人跪在那里,好不落寞。
脊背像是被人敲碎了一般,怎么也直不起来。
陈恩生无端想到,那次张生年一个人在房间里,捧着那张照片落泪。
他哐当一声蹿到张生年面前,那竹筒意外被他踢翻。
张生年果真是哭了。
眼泪像是滚落到地上的雨珠,是打散了的珍珠项链,反正,就是停不了。
陈恩生不明所以,又急切又慌张,不停喊他。
“哥哥,哥哥…,”
像是要把张生年从某个骇人的噩梦中拯救出来。
张生年盯着那混乱在地上的竹签,想,真解气。那“凶”被打乱在各样的结局中,说不定,也就不作数了。
张生年深吸一口气,却不吐出来。打掉扶在自己肩上的手,他说:“我没事。”
陈恩生感到虚无。
他再一次被推开。已经数不清是多少次,张生年这样冷淡地拒绝他的安慰。
张生年从来不告诉他。从来不和他说过去。他所告诉自己的,只有那虚渺的片段。
甚至虚渺的片段,都是屈指可数的。
陈恩生心里发紧,感觉有什么东西要破开他的胸膛而出,然后狠狠刺向对面的张生年。
告诉他,这是你想要推开我的代价。陈恩生心里头有个可怖的声音。
可陈恩生什么也没做,只默默把到底的竹签装回去。
走出观音殿,张生年对上那光头和尚深不可测的眼,虽然带着破除尘世的清明,可其中自我的喧嚣仍旧存在。
他惊讶这和尚居然还没走。
对方似乎对跟随他们和服务他们这件事乐此不疲。
算了,人的好奇心罢了。
陈恩生原本是想要走出这寺庙回家的,距离闭庙的时间愈发接近了,再要爬上去拜那老庙顶端的大佛,怕是就要留在这里做“义工”了。
可没想到他们却越走越深,就像有人故意篡改了道路,硬带着他们走自己想要的路。
最后,走到一堆祈愿牌下。
往上去看,就见漫天的红牌飘在上面,太阳照下来的影子,都是浅红的。
再看,满是众生的愿望。
垂下的红纱布,像是未来的红绸。
陈恩生原本失落无措的心开始动荡。
他看向神色没有变化的张生年,后者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泪水中,对此并不感兴趣。
陈恩生一瞬间又开始退缩,仰望那漫天红纱,一咬牙,他下定决心迈出一步。
“哥。我们也来写一张牌吧。”
张生年还在愣神,直到陈恩生第二次提起,他才迟缓地点头说好。
陈恩生闻言,面上一刹间就展开灿烂的笑颜。
跟在后头无言的光头和尚适时出声:“二位施主,请跟我来拿挂牌。”
张生年跟着拿光头走,想去什么往四周看过去——他才发现,除了自己和陈恩生不是和尚,其他全都是光头!
他下意识皱眉:“这庙里果真没别人来啊。”
光头和尚在前面走,听见声音微微侧身回答:“是啊,很多人都在上个月就求了签,祈了福,像二位施主这样晚来的实在少见。”
张生年了然地挑眉。
陈恩生则有些慌,问:“那这么短时间内,还显灵吗?”
光头和尚没忍住笑了,对着陈恩生摆摆手,佛珠晃动的声音清脆,“怎么会?心诚则灵,施主只要持着一颗清澈坚定的心,怎么会不灵?”
陈恩生也被自己傻气的发言逗笑。
只有张生年的神色又沉重起来。
心诚则灵,那徐蕾……
也能凭着心诚,回到他的身边吗?
光头和尚拿过挂牌给他们。
陈恩生神神秘秘说他的内容不让看,偏要去另外两人的另一头写。
张生年轻嗤一声说谁不是呢。
光头和尚在一旁看他们,面上挂笑,望着张生年笑意不达眼底。
张生年觉着不自在,也走到另一头去。
一时间张生年和陈恩生的距离遥不可及。
陈恩生抬头去看张生年,见他在另一头,想到一句话:可望不可及。
他低头,继续写,只是手上动作加快,昭示着他想要快点到张生年身边去的念头。
他写:
愿张生年永远平安。
愿哥哥能和恩生长长久久。
永不分离。
陈恩生率先写完,第一个挂了上去,那光头和尚还想帮他,被他躲过。
张生年写着,听见有人来到自己身边,仓促收了笔。
他抬头撞进少年的眼里。
少年背着手,莫名有一副娇羞的模样,他问:“你怎么写这么慢?”
张生年说:“当然是为了把字写好看了。”
陈恩生还想故意逗他,假装要去抢他的挂牌,还问:“你写了什么?”
张生年没什么好藏的,直接给了他,说:“当然祝你中考顺利,平平安安,身体健康啊。”
陈恩生愣住。瞳孔中闪过一抹慌乱,心跳加速,脸上飞速蔓延上醺红,比傍晚天边的火烧云还要更胜一筹。
眼神忙不迭移向别处,只留给张生年那一对红透了的耳根。
他说:“既然写给我的,那我来挂吧。”
张生年嗯了一声。
张生年看着陈恩生的背影,偷偷摸摸自己鼓囊囊的口袋——那有一张挂牌。是他写的第一张挂牌。上面的字句和陈恩生没半毛钱关系。
只有一句:
徐蕾,长命百岁;愿如飞鸟,自由自在。
挂完牌,就要回去,光头和尚说,一直往前走,在挂牌红纱布的尽头,就是出口。
张生年脚步飞快,比来时不知道快了多少——他感觉心里的思绪快要从口里破出来。
看着出口越发靠近他们。
一句“心诚则灵”冲进张生年的脑海。
张生年停住走动的脚步,定定站在原地,陈恩生过来问他,也没得到回应。
张生年念一句:“心诚则灵。”
转身就跑。
他跑得肆意飞扬,像是快要归巢的鸟,那样洒脱,那样欣喜——
他要挂那张被藏匿在口袋里挂牌。
他要徐蕾长命百岁,他要徐蕾自由自在。
即使最终的人不是他,他也要徐蕾快活自在。
属于他的尽头,还是那张写过字的长桌,那光头和尚还站在那里。
张生年没心情问他为什么还站在那里,如同兔一般跳起来,挂上那张牌。
那一刻,张生年觉得,重返青春,也不是那么困难。
在他往回跑时。
他望见有个人靠近自己的身侧,也有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呐喊:
“没错,少年!你就是少年!朝着美好的青春,光明的未来奔跑吧!”
想写一首诗叫“共命与热火朝天中”。
我的好哥哥,
共生于同体,寄希望于冬。
血泪淌湿了你的衣襟,
容我再唤你的初笼!
我的好复生,你的第二双眼已定形。
看穿我泪下的脖颈,紧提我胸膛中的根,拥吻着我们共同的脉搏。
哥哥。
许我们喝完这杯苦艾酒,
即迎向新生那艳红的天地!
注:“复生”是之前我想写古耽给张生年的小字。
“哥哥”也是徐蕾对张生年的称呼。
第19章 菩萨心中真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