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夫人和老夫人对外仍说是女郎间小宴，不欲张扬，送出的邀帖也少，都是让云弥亲自敲定的人。

但来人源源不断。即使家中女郎并未收到邀帖，依旧送来一份礼。衡阳一直听见外间喧嚣，抱起胸：“我怕她后悔，她一后悔起来不管不顾，我到手的阿嫂飞了。你赔我？”

月圭半句听不懂，又白她一眼：“直说。”

“或许你会觉得荒谬。”

“从小到大，听檐和望夏说什么，我都不会觉得荒谬。”

“……你能不将她二人并列吗？”衡阳不情不愿，“说得好像她俩最好一样。置我于何地？”

月圭耸肩。

“她不让夫君纳妾，我阿兄还答应了。”衡阳撇嘴，“我阿兄为了娶到她，是不择手段的。”

月圭张嘴。

“所以她不会同意杜家小娘子的事。”衡阳提醒，“别费力气了。不要掺和进去，不要给檐檐留下不好的印象，这对四兄无益。原本你同她关系好着，横生一枝节，你也会里外不是人。”

她可不是真傻。

日后阿兄登基，四兄就是亲王，过得好不好，同兄弟亲疏密不可分。李承宽没有什么心机，才干说实在也平庸，同眼前这慢半拍的小娘子想要安稳富贵一生，还是行事稳当些好。

衡阳也一直不明白，世人为何总觉得是姐妹之间嫉妒相争。实则身为公主，她和她的姊妹都没有什么选择余地。

而兄弟不同。从皇城到乡野，兄弟都是实打实可以争的。

心眼多是男人的专属！她们明明都很可爱的！

月圭有些紧张：“你是说檐檐会不喜欢希得吗？”

“不然？我阿兄张罗给李希得纳妾，你高兴吗？”

月圭猛拍胸口：“对噢！我今日就去跟他说，不要掺和这件事。”

“你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要提醒啊。”衡阳去戳戳她的发包，“还好是我四兄，他也是笨蛋。要是我大兄那种心眼多的，你接几句话就懵了。”

“还不是你自己要提醒我的。”月圭撅起嘴，又收回去，她觉得人十七岁不能再嘟嘴了，“那我就是不太聪明嘛，我能怎么办？又不是人人都是檐檐和望夏……”

“你烦不烦？”

衡阳很急：“不许把她们放在一起说！”

“她们就是很聪明呀，你掩耳盗铃。”月圭弯唇，“从前进女学，背书都是她二人比赛，比我们快十倍不止；对弈也是，只有她们旗鼓相当；望夏还会画山川地形，会修书，会写经注，会说栗特话，所以檐檐总是很崇拜她。你是公主，不可以这样吃醋的。”

衡阳气鼓鼓。

“因为不聪明的小娘子也很可爱！”月圭抱住她，“人不是非要聪明才可爱的。不聪明、很普通的小娘子，也会有自己擅长的所在啊。”

“就你会安慰自己！”

“那不安慰，我就能变聪明吗？”

回廊里声音淡去。

云栖坐在廊柱之后，抱着双膝。

人人都是这样明媚。

她从前也和月圭是一模一样的性情。

准确来说，一直到最近都是。

但程克棘的疲惫令她疲惫。他的祖父病重，家中长辈又不满爵位传袭，她能理解他的处境。

但她是多么希望，他能在自己被他叔嫂为难时勇敢站出来。

而不是事后愧疚安抚：“对不住。归杨，烦请你包容。”

“他们说我……”她委屈极了，“说我没有礼数，还说是我阿娘教得不好。旁的不说，我行径如何，同我阿娘有什么干系呢？”

程克棘再三致歉。

他解释是祖父生病，家中人情绪都不好。

她很想说，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反观妹妹。云栖身心俱疲时，还是坚持连去成宁县主府里几趟，就为着打听杜家小娘子这件事。

但之后衡阳就告诉她，不必再费力气，阿兄已经许诺檐檐，绝不会同意让旁人进门。

她原本是不信的。

她很相信殿下如今是很喜欢檐檐，但她不信这样的诺言。

直到前日。她担心程毋意家中纠葛一夜未眠，索性起来，要去找檐檐说话。

不料行霜拦着不让进，她心中有数，转身折返。途径后院，听见门外响动。

云栖承认自己好奇。

她无法想象那样难堪的开始，会有怎样的如今。

“……后天就是我生辰。我十七岁整啦。”妹妹大声说，“你要记得！”

她得到简洁、年轻而有力的回应：“好啊。”

云栖就这样忘了什么是难堪。

小门打开，妹妹的脚步迈进院里。

但又疾奔回去，三步开外起跳，熟练挂住那位郎君的脖颈：“白日也要想我噢！”

妹妹真开心啊。云栖低下头笑。

不过这次听不清回应。

她猜对方答了不想，因为妹妹又大声说：“那我再也不跟你一起了！”

她听见一声尖叫。从小窗里望过去，瞥见被骤然举高的妹妹，她的裙摆在清晨里微微飘扬。

程毋意从来没有这样将她举起来过。

她知道这没有什么好比，有郎君高大魁梧，就有郎君细腻柔和。她知道不是每个小娘子都要被举在半空才能笑弯眼睛，笑出清脆声音，但至少可以不被要求“你且忍一忍”。

她好累呀。

她已经做得很好了。阿娘说的她都一一践行，她一直都梦想成为毋意阿兄最完美的妻子。

相反她恰恰觉得，是妹妹越来越无法无天。

妹妹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她机敏，会在外人府里听到不该听的秘辛时当机立断，拉起自己狂奔逃离。

她谨慎，懂得在暮食时要怎么回话，让父兄最满意，也让家宅最像和谐庭院。

她甚至精打细算，趴在账面上做筹算，而后仰脸告诉郑夫人：母亲，这个月城北的庄子入不敷出呢。

但她如今像什么样子呢？

笨拙地发呆，粗心地沉湎，耳坠一买五对，羞涩恳求：阿姊，不要告诉母亲，我就这个月多花些。

云栖现在明白了，是因为想要换不同的耳饰，去见她想要见到的人。

她那样聪明而冷静，如今却一味反复，徘徊迟疑。她不切实际地幻想，进而痴心妄想地苛求。

就像她对待那个陌生的年轻郎君。

她再次进院，也再次不舍，再次跑出去，最终再次扑进他怀里。像小猫，蹭他的胸膛：“今夜会来找我吗？”

哪有这样的。她都看见那位殿下瞥了一眼天色，应该是在担心里坊渐渐有人走动，却依旧接住她：“你来就是。”

妹妹回来了。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她三进家门而折返，这一回连云栖都叹气。想着日后要去跟那位殿下道歉，她不知道妹妹陷在爱意里，会这样粘人。

但他还是那么耐心，他当真无比的耐心。他摸妹妹的脑袋，用开玩笑的口吻喊她：小可怜。

又倾身问：“你是被落在家中的小可怜吗？”

妹妹就揪起来自己的两个发髻：“是呢！”

云栖想起一件事。

那是两年前，或许三年前，她已经不记得是谁家府邸的宴席。有小娘子想要送他自己亲手制的香囊——当然，等于询问“我是否可以结交你”，约等于委婉询问“我是否有机会同你定情”。

他很有礼貌，但也冷淡：“不收这些。小娘子另寻友人。”

之后迅速离开。

他当然不是什么很讨人喜欢的郎君。即使是女郎，一旦得罪了他，一样会被讽刺得很惨，不懂教养二字怎么写。

并不温和，脾气一般。因为长得太高，有时看上去有些凶。

毫无耐心。旁人三句话接不上，他就想起身走人了。

看得出来是那种仗着读书多，容易看不起旁人的郎君，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反正云栖一直不怎么喜欢他。

但原来他也能接受一个娇气到小娘子们都会觉得没眼看的小娘子，不仅接受，而且热衷于将她举在怀里、搂在肩下、抱在胸前。

然后弯腰问她：你是被落在家里的小可怜吗？

被问的人以抓起发包回应——天呐，世间还能有比这更为了可爱而可爱的动作吗？

云栖都打定主意要教育妹妹了。可以适当贩卖可爱，但不能过量好吗？

他依然笑出来，笑容明亮如高悬骄阳。

她做什么他都会觉得可爱的。

她犯任何错误他都会包容的。

她为任何事犹豫他都只会替她扫清，而不是无奈质疑她：你到底还要怎么样。

云栖轻轻叹出一口气。

小娘子要的爱意，究竟长什么模样啊？

究竟什么样的爱意，能够让一位小娘子变成更好的小娘子啊？

身后传来拍一拍。

云栖回头：“母亲？”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郑夫人温柔笑着，在她身旁坐下，“你妹妹来找我，说你今日没有出现，又说还没有收到你的礼物。”

“……还差我这一份吗。”云栖低声道，“半座长安城都来为她过生日了吧？那一樽飞天玉，够买十座庄子。所有人都围着她转。”

原本就够引人注目了。

郑夫人仍旧笑着。

“对不住，母亲。”云栖自己别过脸，“我最近太累了。毋意阿兄家中的事……”

“他让你有些辛苦。”

“是。我原本以为是应当的。”云栖眨眨眼睛，忍住泪意，“但如今我在想，如果是殿下，他不会让檐檐这么辛苦。程毋意对我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完美无瑕。”

“归杨。”郑夫人抬手摁在她的后脑，“你真的相信世上有永远不出错的情意吗？”

云栖仰起脸。

“从你们出生，我一直告诫自己，要像待亲生孩子一样对待府里所有孩子。”郑夫人笑一笑，“但是母亲必须承认，我还是最爱自己的孩子。”

云栖也笑起来：“可是，阿娘也只最爱我。”

她又不笑了。

只有阿娘一定最爱她。

郑夫人已经是这样无可挑剔的母亲，她承认她最爱自己的孩子；程毋意更在意一手抚养他长大的祖父，短暂忽视了她的感受，也不是不可原谅的大错。

“你妹妹才是没有你以为的安全。”郑夫人望着庭院里已经盛开的唐菖蒲，“她的性格很偏执，认准一个人就会像这样，蒙起眼睛也不回头。但她又很坚韧，一旦疼了，就想自救。”

云栖不解：“自救不是很好吗？”

“她没有能力从绝对的权力里救下她自己。所以她只能相信，她选的人是真的有良知。”郑夫人拍拍她的肩膀，“去陪她过生日吧，她想你在身边。”

文献一点不看，代码一点不写，净整些“你是被落在家中的小可怜吗”文学的本人：）

我写得还是很美好的吧qaq

应该所有人的夏天都到了吧，夏天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