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手的事情其实只黄凡芝一桩，黎文苑不担心何垚会有所动作。

这不，何夫人回家后便气冲冲赶到何垚的屋子里。

进屋一看，何垚正恹恹躺在床上，何夫人忿忿开口：“你这小兔崽子，你偷人钱做甚？难怪昨日我问你是被谁打的，你支支吾吾不肯说话，原来是自己当贼去了！”

何垚艰难转头，语气虚弱道：“我什么时候当贼了，我怎么不知道。”

他这话在何夫人听来就是不知悔改，她面露怨怼之色，指责道：“你昨日偷了别人银票就罢，怎还好意思在你表弟面前炫耀！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何垚闻言，心中叫苦不迭，奈何自己有把柄在黎文苑手上，他只好承认：“我……我那只是一时兴起。”

何夫人瞠目，厉声道：“你在家闭门思过三个月，以后不许再去赌坊，否则我就扒了你的皮。”

……

从茶馆回来后，黎文苑就见自己的院子里堆满了各种物件。

沁云站在屋檐下，手里拿着本子和笔，指点着小厮搬运。

“什么事情这么大阵仗？”黎文苑走过去，看着忙前忙后的下人问。

沁云道：“当然是给你收拾入京要带的东西。”

“这么快就收拾？”黎文苑随意打开了一个箱子，里面全是书，“不是月末才走吗？现在才刚过月中。”

沁云拿起小桌上的茶盏，饮了一口茶，道：“老爷说同知大人的侄子过几日要回京，你随他一道离开，彼此之间有个照应，想来能更安全些。”

黎文苑“哦”了一声，独自走回了房间。没想到期盼回京的日子这么快便到了，不知为何，心底却没有特别欢喜的感觉。

书房里，小厮还在整理书架上的书，黎文苑道：“你们先下去吧。”

小厮离开后，她环视这个属于黎文苑的房间，徒生了一股隐隐的好奇。这两日忙着处理别的事情，她都还没来得及真正了解这具身体的主人。

以黎如松的知府身份，以黎家在池州的商贾之名，黎文苑完全可以做一个闲散的富家子弟，可她为什么要选择科举？

她走到书架前，发现黎文苑将很多手稿叠放在书架上，她拿下一沓手稿翻阅。上面多为黎文苑自己撰写的策文，应是以此锻炼自己的应卷能力，黎文苑以池州的民生问题作为策题，写下了许多裕民之策。

黎文苑坐在书案前细阅，不知不觉就看完了一沓手稿，她本想起身到书架前拿另一沓手稿，却莫名被书案上的一个粉盒吸引。

这个粉盒就放在笔架山旁，是青白釉花瓣形盒，在书案上的一众摆设中显得格格不入。她打开粉盒一看，里面没有脂粉，只有两张小纸叠放在其中，展开小纸，映入眼帘的是黎文苑端谨遒丽的楷书：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1）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2）

黎文苑拿着手中的纸，微微一怔。如果说之前的她不够了解这具身体的原主，那么现在，一切都清明了。

在黎文苑这样的年纪，能一试中举，需要的不仅是天赋，亦需要的是勤奋和努力。即便结果不可展望，即便她的身份随时会暴露，她还是选择了科考，她书房里的书和手稿，足见她参加科考的决心。纸上所写的诗句不是煌煌正论，而是她想证明，考取功名从来不该在性别上限制，女子的学识并不会逊色于男子。

可惜她终究是伪装在男子的外表下完成自己的愿望，黎文苑心里道。

一张薄纸，在此刻却沉重无比，因为这纸上承载着一个人的信念，深沉但炙热。黎文苑将小纸重新放回粉盒，轻轻握着粉盒，自言道：“放心吧，我会帮你实现的。”

……

晚间黎文苑与黎如松夫妇吃饭，黎如松说起了那位同知大人的侄子。

“靖成的那位侄子，是爱游山玩水的少爷，上个月才刚到池州，在这呆了一个月不到，他便要回京了，也不知是不是嫌靖成的家简陋。”

“那你还让文儿与他一起回京做甚？”谢婳道：“这京城少爷要是个嚣张跋扈的人物，我怕文儿被人欺负。”

黎如松给谢婳布了一箸醉虾，不急不缓道：“这倒不至于，我们的孩子是那么好欺负的吗？”

黎文苑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现在的“厉害”，于是随意换了个话头：“爹，为什么齐伯父在池州，他的亲族却在京城？他不应该也留在京中吗？”

“你齐伯父不喜欢京中的尔虞我诈，所以自请外调到了我们这。”黎如松的语气尽是无奈。

“文儿，也不知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说至此，谢婳的一双美目泛起涟漪，“你在京中，可要记得常常送信回来。”

大抵世上的父母最怕的就是孩子远行，夫妻二人足足嘱咐了黎文苑半个时辰的入京事宜才作罢。

回到自己的院子后，白日里堆放的箱子已经被尽数收好了，只留下清清月影洒落在地。

裴越与沁云正在玉兰树下的石桌下棋。

黎文苑走过去，打趣道：“你们两个，我不在，你们就这么悠闲？”

沁云一脸认真回答：“姑娘你有所不知，下棋也是一种干活！”

裴越闻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黎文苑在一旁坐下看着他们对弈，道：“马上就要离开池州了，你们会不会舍不得这里？”

“有什么舍不得的，”裴越拈起一枚白子，“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

在高官贵族府中当下人，大部分人无非是做好自己的差事，为自己谋一处遮风挡雨的住处而已。但在黎府，他们比普通下人得到的更多，每日跟在黎文苑身边的他们，不像是下人，倒像是朋友，因为黎文苑从来不会摆出主人的姿态。

沁云赞道：“不错嘛，裴越，你现在都这么会说话了。”

黎文苑的眼睛在他们二人之间游走，道：“我觉得你们都挺会说话的。”

如此一来，在京中与人打交道也能更容易些，黎文苑心道。

“还不是跟姑娘你学的。”沁云放下一枚黑子，堵住了裴越的去路。

黎文苑奇道：“我啊？也是……”毕竟在性格上，黎大小姐同自己还是有几分相像的。

……

在府中安稳度过了几日后，终于迎来了启程入京的日子。

入京科举是大事，谢婳在天还蒙蒙亮时就起床开始张罗各种事情，府中下人也跟着紧张起来，生怕耽误黎文苑启程的时间。

阖府上下，好不容易到了辰正时才将一应物件装车完。

谢婳拿着巾帕微微啜泣，黎如松轻揽她的肩，安慰道：“别哭了，我们家文儿又不是有去无回，你这般伤心做甚？”

谢婳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说的倒轻巧，日后一年半载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孩子了，我这个做母亲的哭一下怎么了？”

“我有官职在身，你又没有，”黎如松用指腹为她擦拭眼泪，“日后你要是想孩子了，入京便是。”

这话说的不无道理，谢婳心底也因此稍觉宽慰，笑道：“记住你今日说的话，到时候我要在京师待上几个月，你可别舍不得我。”

黎如松朗然一笑：“你要是真待那么久，那我可就不放你走了。”

黎文苑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不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前她觉得帝后之间已经够腻歪了，没想到今生的父母居然也是这般，不由感叹自己原来天生就是要见证父母爱情的命。

黎文苑打断他们的对话：“爹，娘，东西都收拾好了，孩儿准备启程了。”

话音甫落，谢婳又开始啜泣，道：“文儿，记得照顾好自己，别教娘担心。”

“娘，放心吧。”黎文苑握住她的手，“我不在了，爹和娘也要保重身体。”

三人说话间，一个少女急急赶来，她连额间的一层薄汗都来不及擦拭，就先开口唤道：“黎公子。”

黎如松夫妇闻言，一同看向眼前这位陌生女子，黄凡芝盈盈行礼，道：“黎大人，黎夫人。”

黎文苑将她介绍予黎如松夫妇，其后两人远离人群，寻了一处静谧地说话。

谢婳望着两人的背影，赶忙拉过一旁的沁云，好奇道：“这姑娘来送文儿的？”

沁云凑近她的耳边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谢婳听着不由心惊，轻声道：“还好这姑娘是个听劝的，要是真同文儿一起入京，岂不是耽误了人家的终身大事。”

另一头，黄凡芝拿出自己为黎文苑准备的礼物，道：“给你的，不许嫌弃。”

礼物是她自己绣的巾帕，图案是一个花灯。不用述说，黎文苑便知这是在纪念他们第一次相遇。

黎文苑接过巾帕，笑道：“谢谢。”

黄凡芝撇了撇嘴，“你走吧，我们以后永远不要再见了。”

黎文苑不置可否，道：“希望你能一生顺遂，早日遇见那个适合你的良人。”

黄凡芝沉默了片刻，绝然转身步入了涌动人潮。看着她坚毅的背影，黎文苑暗暗松了口气。

裴越在不远处提醒道：“少爷，该走了，同知大人的侄子估计已经在城门等我们了。”

所有的告别结束，车队浩浩荡荡驶向城门，通向那个令人神往的京师。

……

齐延纪百无聊赖眺望远处的隐隐山峦，抱怨道：“怎么还没到。”

马蹄声和车轮声由远及近，小厮指了指车队，道：“少爷，他们来了。”

齐延纪闻言，立即从马车上下来，翘首以盼自己的回京同伴到来。

伯父对他说，黎文苑此行是为了入京参加会试，他猜想与自己同行之人该是位年纪比自己大的青年，结果从马车上下来的却是位少年郎。

少年身穿碧色翠竹纹圆领袍，容止自若，五官清秀，眉宇间英气逼人，生出一番让人望而生畏的疏离感。

齐延纪主动上前，笑道：“没想到与同行的竟是位弟弟！”

“让齐公子久等了。”黎文苑朝他一揖。

齐延纪摆手道：“没事没事，你既来，我们就赶快出发吧。”

（1）出自秋瑾《鹧鸪天》

（2）出自李清照《渔家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