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

门被突然敲响，宋昭思绪回转，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躺在椅子上想了二十分钟几年前的事。

人都有个通病，总爱怀念过去，以前自认冷心薄情不会被过去的事绊住脚步，现在却发现自己也难以避免，对回忆格外眷恋。

他垂下眼睫，揉了揉酸涩肿胀的眼睛。

外面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外卖员敲了几声没人应就没再继续，给宋昭发信息说就放在门口让他赶快出来取。宋昭发了个嗯，等了半分钟后披着毯子起来，走到门边隔着猫眼看外面没人才慢吞吞打开门弯腰去拿快递。

点心的香味甜得发腻，意外地和灰暗的出租屋产生一丝割裂感，有点像苦涩的咖啡里加入过量的白糖，甜腻的气息让宋昭迟钝许久的大脑开始运转。

上一次点这家店还是在半年前，宋昭刚在只是抱着尝试的想法搜了甜品店的名字，但没想到真的搜到了。过了半年，这家店还在开，而且他瞥了眼月销量，他们生意比以前好了很多。

所有人都在变好。

宋昭恍惚了一阵儿，缓了几秒才慢吞吞去衣柜里找口罩和帽子。他的衣柜不大，东西少也整洁，没一会就找到了。戴上帽子和口罩确保不会露出自己的脸后，宋昭怀里揣着甜品，在078催促下蜗牛般不情不愿打开自己房门。

078不知道他到底在顽固什么，有些事总是要做的，只不过早晚而已。而且作为宋昭的系统，它早已提前掌控了自己宿主周围的邻居的信息，方便宿主完成任务。

比如说宋昭周围的三户邻居。

第一户是对门邻居，住着的一个带着八岁女儿的单亲妈妈，朝九晚十工作繁忙，上学时间家里没人，假期时八岁的女儿会独自在家。但小女孩警戒心很重不会随便对陌生人开门再加上今天她上学不在家，所以她们并不是宋昭的任务目标。

第二户是一位单身女性，但最近出国旅游也不在家。

兜兜转转来到了第三户，078检测到第三户的房主是大学生，一个年龄和宋昭相近的男生，刚搬来这里，碰巧赶上他今天没课，最适合完成任务。

宋昭抱着甜品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听078说话。帽檐落下一片阴影刚好挡住他疲倦阴郁的眉眼，他抵着口罩咳了几声，站在第三户邻居门口，却久久不敲门。

毋庸置疑，在其他人眼里，这是个只需要三分钟就能完成的任务。但对早已脱离人际交往的宋昭来说，做永远比说难。

仔细看，他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这种类似条件反射，出门就浑身不自在的毛病宋昭早已见怪不怪，他换了个姿势，在078的催促下小声敲了三下邻居的门。

就三下，宋昭想，要是对方没开门，他就下次再来。

可事与愿违，他的邻居来的很快，隔着门就能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如同响彻天际的锣鼓，脸上肌肉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下，他下意识低头，习惯性缩起肩膀，想把自己藏到厚重的衣服里。

【抬头，不要回避。】

078适时出声，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强迫宋昭面对眼前的一切。

【他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你无法面对现实的心。

可事实真的这样吗？

眼前又蔓延着一团若有若无的血雾，看不清摸不着，时而变幻成长满獠牙的野兽，时而是慈祥和蔼的老人。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恸再度席卷了宋昭，他感到眼眶的湿润，便伸手去抚摸眼睛。

到最后却只摸到了一片扎人卷翘的眼睫。

他的眼眶干涸裂开了。

相反，唇中的血腥味苦涩咸湿，眼泪从口中涌出，短短几秒爬满了他的脸，泪痕像遍地丛生的荆棘将他的头脸勒紧，他要倒下，他要窒息，他要死去，他要在这个荒诞诡异的世界，和腐烂的大地融为一体。

“你好？”

血盆大口中长出流脓的干花，根植地面将他高高举起，有人不费吹灰之力破坏这场美丽的献祭，宋昭得以侥幸地从幻境中找回一丝真实。

缭绕的血雾恐慌乱窜，那片被遮挡的黑暗重新落入眼底之时，宋昭抬眼，眼中带着些许迷茫，却毫不犹豫抬头，朝声音来源看去。

面前站着一个不修边幅，头发乱糟糟的男生。

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泛红的眼睛，男生怔愣地眨了眨眼睛，嘴里叼着的牙刷滑下，他眼疾手快接住才及时阻止一场笑话的发生。

二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男生拿着牙刷又不好意思放回嘴里，只能含着嘴里的泡沫含糊问，“请问……你是？”

宋昭仿佛愣住了，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僵持十多秒，男生摸不摘头脑，但看他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还以为是入室抢劫的小偷，当即操着一口地地道道的北方口音大声说，“不是兄弟，你到底干啥的……”

宋昭如梦初醒，在他疑惑的视线下迅速压下帽檐，颇有些慌忙的将甜品从怀里掏出来，举到他面前。

刚准备赶人就被甜品怼到脸上的男生：……

这啥？不会是凶器吧？！

但是……

路知远吸了吸鼻子，在心里想，还凶器还怪香嘞。

一直旁观着的078：【……】

宋昭在某些方面无师自通，一碰到任务却笨拙地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078没忍住，再次提醒他：【告诉他你的身份。】

宋昭张嘴，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字，“隔……隔壁。”

“啊？”路知远没听见，下意识上前一步，两道影子间的距离缩近，宋昭睁大眼睛，语气加重，几乎是吼出来的，“你别过来！”

他因为发烧嗓子本来就哑了，声音一大就像是漏风的井口，呕哑嘲哳，无端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路知远立即止住前进的步伐，瞪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

宋昭平复了几秒心底的焦躁，深呼一口气，用尽量平稳的声线说，“我住502……在你隔壁。”

他说话断断续续，但路知远不敢吱声，闻言呆滞地点点头，但看样子依旧没从刚才那一声中缓过来。

“这个。”宋昭将甜品塞到他手上，呼吸有些急促，“送给你。”

“……啊，谢谢。”路知远受宠若惊，还想说什么表达自己的谢意。宋昭毫不犹豫地转身，一直压着帽檐，弯腰快步离去，速度快到只能看见一道灰色的影子。

……

502的邻居？

路知远探出身体看了眼隔壁紧闭的房门，视线在门牌号上转了一圈，拿着甜品挠头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原来，他隔壁居然有人住吗？

——

【个人任务：向邻居表达友好完成进度——33%】

痒。

好痒。

宋昭靠在门上，两只手臂的内侧皮肤被抓得泛红，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疹。他自虐似的狠狠抓着自己的手臂，手腕内侧的皮肤经不起折磨，很快就被抓出了几道血痕。

可他却觉得远远不够，最好能够把刚在露在外面的多有地方全部抓烂，等疼痛大于一切，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觉得身上被成千上万只蚂蚁爬过一样难受。

鬼知道他刚才有多绝望，当陌生的视线落在脸上的时，就如同一条又长又粗的蜈蚣从眼眶钻入，密密麻麻的足肢爬过血管，它恶劣地吸干了自己的血髓，把食道当成疗养的温床开始增生胀大。肆无忌惮地在宋昭体内繁殖，多的数不清的卵子依附在脏器上，如同一道道隐晦探视的目光扒光他的衣服，看他畸形丑陋的身体，时不时还会发出两声讽刺意味拉满的嘲笑声。

宋昭几乎目眦欲裂，满脑子只有恶心二字。

他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腕，鲜血哗哗流下，疼的眉头都皱起来了却依旧盯着地面，死都不愿意松口。

阴暗的天空似乎在酝酿一场暴雨，冷风呼啸着拍打着窗户，猖狂地在为死神的到来摇旗呐喊。

见情况不对劲，078顿时警铃大作，一向平淡的电子音开始颤抖起来，它大喊，【宋昭，松口，快松口！】

宋昭置若罔闻，苍白的脸和艳丽的血相互交织，那朵颓靡的花开始枯萎，没了养料的它变得干枯丑陋，连路边随便一根草都比不上。

【你疯了！】078试图用精神体阻挡他自残的行为，却无一例外都被躲掉。

疯子！简直就是个疯子！

078在心底拼命喊他，他却一声不应。昭示着宿主生命体征消失的警报声早已奏响，078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数值一点一点在下降，在跌倒个位数时，宋昭已然是一副濒死之像。

“砰砰砰！”

突然间，从屋里传来的，一道不合时宜的撞门声让078焦急的呼喊声硬生生止住，它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被什么东西遏制了，几秒后居然被迫从宋昭脑海中退出。

【住手……】

没了078的阻拦，宋昭乐得自在，他靠在墙上，仰着头依稀只能看见一片血淋淋的下巴，氤氲的水汽溢满眼底，他难以自抑留下因即将解脱而喜不自禁的泪水，最后一眼，是灰暗的天花板，宋昭想，他如同过街老鼠的一生终于要止步于此了。

下辈子，他一定——哦对了。

他没有下辈子。

他忘了他本来就是多余的存在。

随着鲜血的流失，呼吸也变得薄弱，宋昭倚靠在角落慢慢闭上眼睛，安静等待自己的死亡，

可他一向平静的出租屋此刻好像有些不一样。

哒、哒、哒。

踩在咯吱咯吱的木地板上，仿佛在心底敲下一串音符而奏出的优美旋律。

是老鼠吗？

宋昭漫无目的地想，是不是因为老鼠知道他快死了，所以才急匆匆赶来独占他的身体，想将他吃得干干净净。

来吧来吧，宋昭小声在心底说，我不怪你们，只要别觉得这具尸体晦气就行。

如宋昭所愿，“它”真的来了。

可“它”幻化出了更加强壮的四肢，他不想啃食他瘦弱的身体，也不想让宋昭死，于是将宋昭抱在怀里，按着后颈，不容拒绝地逼宋昭张开嘴。

“松口。”

全身上下都被浸泡在一股温热中，好温暖，他于濒死之际睁开双眼，却再度陷入走马灯中，那些稀碎的记忆中，只有一幕让他难以割舍。

就和现在一样，面前的人好真实，他的体温，他的眼神，他不怒自威的神情，都在表明这并不是一个梦。

宋昭呆愣地看着他，后颈传来挤压的痛，他条件反射松开手腕，血肉模糊的手腕无力垂下，又被一人拾起，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触目惊心的伤口，不过须臾间，狰狞的伤口便开始愈合。

面前伸出一只不知道比他粗多少的手臂，横陈在于唇瓣平齐的地方。男人颤动着的红瞳垂下，钳住宋昭尖尖的下巴让他张开嘴巴，径直将自己的手腕送入虎口。

“咬下去。”

这不是梦。

宋昭眼里含着水汽，他清醒过来，惶惶不安地看着面无表情的男人，好像这是一件比死亡更让令他恐惧的事。

而男人看见了宋昭皱起的眉，仿佛每一丝都在说着不情愿，于是他开始恐吓宋昭，“不咬就杀了你。”

啪嗒。

啪嗒。

滚烫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化成一条比血还红的岩浆，狰狞爬满了纪暮的手腕。

被烫得体无完肤之时，他才发觉宋昭早已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