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欣的诉说没有什么激情，她眯缝着眼一副回忆的模样，三言两语说起不知什么时候起庙里有了木雕神像，并且传出是位名叫“三牲使君”的神灵。

因来得太莫名其妙，便传开神像极灵的流言。

尤其是有关生子，几乎百应，于是渐渐的，在女眷怀孕时，家人会带她到神像下祈愿。

阿欣原本是不信的，直到她的大姨因常年生女仔而被蜚语扰得不厌其烦，托她帮忙一起去使君座下祈愿。

“当时农忙，庙里只有我们，”阿欣看着若木，“二外婆回去拿缺了的祭品，我陪着我姨坐在一旁，因为太无聊她让我到处走走，但……”

她的神色掺杂进了恐惧。

“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神像走了下来，除了我没有人能看见，我当时太年轻，跟上去发现自己被带到忘川边上，远远看去，神像就趴在岸边喝水，后来的一切我记不清，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往上走又回到了村口。”

“仙长，”云意阔出声，“你觉得，那条所谓的忘川，会是你要调查的灵脉吗？”

“极可能。”续昼点头。

“秋兰，霞南村下面就是地府，那位使君，也带了邪性，不简单，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去不去随你。”

她拉着自己的女儿就要走。

若木却反手拉住她，盯着她的眼睛问她：“你说你原本不信，所以后来信了，你去拜了吗？我的女儿成为了活的祭品，你当时又给了什么做祭品？”

阿欣面露痛苦，一把甩开若木的手，她头也不回趔趄地握紧阿星的手腕快步离开。

“所以‘三牲使君’是什么？”云意阔虚心问道。

续昼也只知道是霞南村的本地信仰，因灵脉调查一事未联系到上面因此没深入了解，他补充道：“各地或多或少会有些因功德被铭记立庙而由信仰凝聚成的小神。”

他们二人还没聊两句，就眼看若木赶到庙里寻找女儿，想尽种种办法也未能见到传闻中带有邪性的三牲使君，于是只好又回去再找了趟阿欣想继续问问，可惜得到的只有漠视。

但比起单纯的漠视，阿欣又时常会在若木面露无奈时，眼神深处流露出痛苦而挣扎，像是不忍，又像是愤怒，而又有难过，那难过一如曾经听闻若木流产时的哀痛。

更深刻感受到阿欣复杂的情绪，云意阔心中的古怪更深。

她一直觉得阿欣与秋兰二人关系怪异，说亲近，但又带点说不清的别扭，然而说不熟，若木的每次大事阿欣都能在她那里说上话。

此刻两人面对面沉默时，那种氛围又渐渐浮动。

最终是若木低头，她曾经的强硬软化不少，多了圆滑，这几天斩杀妖魔和与村民周旋的事情让她疲惫万分，女儿的离奇失踪更令她憔悴。

她轻声道：“阿欣，算我求你，看在过往情分。”

阿欣面部抽搐了下，她擦桌子的手顿住，终究说道：“我知道的确实不多，村里人都讳莫如深，只说那是能保佑我们村繁荣昌盛的神明，没人能说出祂的来历，如果你实在要见祂……”

她深深注视着若木，扯着嘴角：“带一个活人祭品去祈愿试试吧。”

身为修士，若木自不可能做如此损阴德的事，最终她选择抽了自己的骨肉重新捏做诱饵，到神座前跪下，按阿欣教过的方法许愿：“神明在上，祭品已经为您献上，愿求见我女李芝，保她平安无事出现在我眼前。”

神座动了。

扭曲依旧，祂诡异地笑着，一手抓起一旁的诱饵，一边凑上她面前，木雕的面容笑容却不断加深：“她会平安出现的。”

若木不怵，发现言辞里的漏洞，立刻竖眉呵道：“我要现在她就平安出现！”

“那就是第二个愿望了。”三牲使君握紧诱饵要离开，却被若木抬手与诱饵合力一击，祂愤怒地扭过脖子，一副怒目狰狞的模样，张嘴长啸一声，手掌张开，一个又一个夜啼从祂指尖落地。

云意阔和续昼立刻面目凝重。

这夜啼居然是这邪神所带来的！

“说得通，”云意阔喃喃，“夜啼是胎儿死于腹中怨气化成的，那么多人向使君祈愿孩子，大多是祈求生儿吧，可是孩子性别早在怀上时就定下来，这邪神恐怕就是粗暴地以杀换胎……”

若木本就种下了心魔的种子，很快抵挡不住夜啼的精神攻击，彻底陷入心魔中，满面泪痕，一会儿哭道：“我要离开、我要离开。”

一会儿又哆嗦：“不疼，不疼，可以忍，我还要回去带走芝芝、阿欣……”

她断断续续说了好几个名字，忽然顿住，痛苦地跪在地上抽噎：“我恨、我恨，不，不恨……恨！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是个女孩！为什么就不肯信我！为什么要我那样痛苦生孩子！为什么要打我！我不理解、我不理解……”

三牲使君像被若木取悦到一样，祂垂下眼，一手捏死了诱饵，一手怜悯地抚上她的脸，弯唇道：“很痛苦吗？许个愿吧，许个快乐的愿，我来帮……”

才说完三牲使君的手臂□□脆利落切下，同时一柄大剑狠狠击打在祂的脖颈处！

若木泪流满面抬首，满目猩红，表情坚毅，下颌绷紧瞪着祂，然而她很快被强大的力量一掌冲击推开。

轰——

庙宇门槛炸开，若木轻轻呻吟，还撑着要努力站起身，可惜一场徒劳让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夜啼一点点挪近，圆口如鱼似的张了又闭，贪婪地想要将她吞下。

“难道这就是若木失踪的原因？”云意阔心高高悬起，“但她的长明灯还亮着，应该有转折，转折在——”

一双粗大的手忽然出现一把抓住若木就往外拖！

那是个云意阔意料之外却又觉得情理之中的人。

阿欣脸上是本能的恐惧，但她颤抖着将若木拖走，依托往日农活的繁忙，阿欣的力气很大，带若木远离夜啼后将人一把拉起抗在身上，跌跌撞撞往外找出路。

邪神流露出猫捉老鼠的趣味，祂歪头看着路上的血迹。

像个孩子一样……念头一闪而过，眼看场景还未变化，云意阔便拉上续昼一起找去，才走两步场景转换才姗姗来迟。

是一处地道。

“我没想到你会为了那孩子做到这个地步，”阿欣喘着气，“还以为你早就不问世事，孩子毕竟是累赘，回去找救兵都好过你直接莽过来，亏我还那样激你。”

“我也没想到你会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若木轻轻抽气，却仍旧勾了个笑，“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到根本不想见到我。”

“是，”阿欣眼见她率先戳破窗户纸，索性也坦率，“只要见到你我就会想起那些恼人的评价，明明小时候大家还只是打趣我们玩得好，长得也像双胞胎，可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所有人都再也看不到我，我做什么都比不上你了，但是做什么都要被拿来和你比较。”

“我不好看，我不够夺目，我不够有天赋，”阿欣拿起一垛草木点燃熏着四周，很快蚊虫蟑螂四散，“不管我怎么努力，大家第一眼看到的只会是你，我那时候简直……”

她垂下眼。

“简直嫉妒疯了，所以我只好让自己勤快点、听话点，只除了我够听话，后来你拒不成亲，大人终于肯夸我，一开始我还沾沾自喜，我比你能讨大人喜欢……”

若木听到这也笑：“我那时候羡慕你怎么那么会说话，谁都喜欢你，不像我，嘴太笨，又太倔。”

阿欣扭头盯着若木含笑的眼眸，肩忽然塌下：“可是后来我不开心，不管他们怎么夸我我都不开心了，甚至觉得那些听话的夸奖有些刺耳，可是我好像做不了什么，我被框定住了，连带我的孩子，一起被框定住了，我始终走不出去。”

她又浮现那种痛苦。

“对，我许了愿，那是我最后悔的事情，我被蒙蔽了双眼。”

“你又做什么要回来？你走了，好好做你的仙人不好吗？”

“……你们都在这里，我的过往，我的姊妹，我的女儿，”若木无奈低头，“我的道本就是因你们而起，我想带你们一起出去看看，我想要你们是真正能够有自己的选择与幸福，阿欣，那时候我说了想带你们一起离开从没有变过。”

阿欣身子一颤，她也低下头，终于吐露了这么多年嫉妒与情分中扭曲出的真心话，喃喃：“我走不出去，当年你好不容易废了半条命走出去，其实我是高兴的，真的。”

所以才会在所有人诋毁你、抹黑你时生气冷脸，所以才会在这之后每一次对比后对我的夸赞里没有丝毫喜悦，所以才会拉着你的女儿和她说真实的你。

漂亮而张扬。

可惜霞南村太小。

去凌云宗的路途太远了。

阿欣眯了眯眼，像做了某种决定，她凑到若木耳边说：“那邪神吃了这么多年香火和祭品已经越来越厉害，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等伤好了回凌云宗找救兵吧。”

她忽然展颜一笑：“如果受不住，就替我照顾一下阿星吧。”

云意阔眼睁睁看着阿欣拿着熏草，抹去沿路血迹，引着邪神往相反的地方越走越远，她下意识想跟上去，却始终走不过去，只能遗憾地站回续昼身边。

日月轮换，若木努力自救才得以站起身，立马冲出去，在地道口停了片刻便往庙宇赶。

令人意外，三牲使君的庙竟一片烧焦的狼狈。

一个大娘站在庙前愁眉祈祷，一转头看到若木，神情一下变得又惧又怒，指她大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贱人！在外学了点本事回来，我们那样宽待你！你又是怎么做的！竟然学了些邪术杀了阿欣换修为！还为了夺我们三牲使君的香火烧了大家的庙！太没良心了！你滚！”

若木茫然听着指责，直到被大娘叫骂吸引来的其他村民将她推攘到村子里，和披麻戴孝、两眼婆娑的阿星对视。

对方露出害怕而愤怒神情。

“你娘……”若木才说了个开头，就被人打断。

那人拉过阿星护在自己身后，恨恨瞪着她道：“欣姨被你害死了！我也差点被你一块儿杀了！你怎么还敢回来！你这个……”

她咬紧牙关，红着眼。

“无情无义的婊子！当初就自私地抛下我和别人跑了，丢我一个人替你背了那么多骂名！你还有脸回来！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芝芝的神情、动作一点点和云意阔看见的那条黑影重合。

而若木的脸一寸一寸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