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意阔喃喃，努力梳理这段时间经历中的纰漏处。

作为一个曾经的文科生和在市场历练多年的创作者，她记忆力和梳理能力不差。

她思索片刻问道：“你们卷轴记录上对‘若木’本人的记录太少，她和你同宗，你对她有什么了解？比如外形、性格之类的。”

“据我所知若木前辈失踪一事已是几十年前的事情，所以我没有见过她，”续昼答道，“但宗内对她……一直有一些不太好的传言，尤其是外门，其既不认可若木前辈的努力，还说了一些没头没尾的谣言。”

“不会说她是个三嫁的克夫寡妇、进凌云宗的手段不端吧？”云意阔一下就想起刚到临平郡的午饭。

续昼顿了顿：“倒也未说如此细致，只传是克夫寡妇和品行不端。”

他因不喜而皱起眉，不赞成道：“小人长戚戚，只会做诋毁之态。”

云意阔心中冷笑，面上不显，快速回归主题：“对于若木前辈本人，我们能知道的细节也不多，嫁人的话……”

两方相似的红帕又浮现脑中，她低语：“不行，这个特征还不够，鬼魂和秋兰都嫁人了。”

“但可以肯定秋兰一定是鬼魂的母亲，而且她看起来很恨自己的母亲，从她自己的经历和构造的幻界里看，很多都对得上她的恨，即便这个恨是被有意引导，在这样闭塞的村庄里，亲人的言行都在向她传递‘是母亲的错造就了她的不幸’这个观念。”

“可她恨的话，塑造这样一个幻界是让自己的恨合理化吗？”

从刚刚的推翻最初设想时，云意阔的眉心就没平过。

“或许不一定是恨呢？”续昼忽然道。

云意阔扬眉，作出洗耳恭听的神情。

“幻界的存在是‘鬼’执念的表现，我经历过因贪化厉的鬼塑造的黄粱梦，也经历过因情生执念的化蝶梦，无一例外是为圆梦而化，”续昼的手一拂，所述过往如云化影，“因此听完云姑娘的遭遇有过犹疑，但只当自己历练少，未见过这般戾气大的幻界，如今倒觉得幻界依旧是为求圆满的执念。”

“她想要圆什么执念？想让母亲爱自己吗？那为什么要展现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母亲过往来验证自己是不被爱的呢？”云意阔疑惑，“整个幻界不管是从外人视角，还是我自己的直接接触，都在述说她母亲的不幸……”

忽然灵光如一尾流星，她瞪大眼睛，有些惊喜地抓住续昼的手臂道：“或许，这个幻界的主角就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母亲！”

“我陷入了思维误区，按自己不算靠谱的经验，以为这种谁是厉鬼，带来的过去就是展示谁的过往，因此总想把遭遇的一切往她身上套。”

云意阔少见有了明媚的神态，眉毛扬起，眼睛弯似月牙，甚至续昼也受感染不自觉牵起浅笑。

神奇的是，随着她的述说，破败的庙宇开始一点点变得年轻整洁，那尊木雕重新恢复如云意阔在阿欣的带领下见过的模样。

此时这样仔细一看，她又只觉得那尊木雕神像仅是柔美，全然无续昼的样貌姿态。

“这是……”云意阔眨眨眼，“时间又变了？难道是双人模式的好处，不需要昏迷就可以变换地图了？”

续昼环顾四周：“证明你的推测正确，受灵脉阻塞的幻界开始重新运转，或许，这次可以确定‘若木’和那只鬼的关系了。”

两人走出庙宇，云意阔已经对这条路熟记于心，自觉走在前面带路，穿过一片竹林再次回到那条溪水边，她惊讶地看见了一个更为熟悉的人。

虽然模样更为年轻，但某种来自身体自带的直觉，云意阔一眼认出那人正是原主的母亲。

此时的她看起来更加健康，皮肤是与原主如出一辙的蜜色，眉眼温婉像阿欣，低头在溪边辛苦地洗衣服。

“那是我……”云意阔眼神柔和而复杂，“我的母亲。”

看样子阿欣的心愿没有被实现。

不对。

云意阔顿了顿，恍悟。

或许还是实现了，只是吊诡地玩了个文字游戏。

外孙女怎么不算她的孩子呢？

但是付出的代价，仅仅是抓一个无辜的少女做祭品吗？云意阔直觉不简单，然而当务之急是从幻界离开。

“阿星！”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你娘有急事找你！你快回去看看！”

因为没从这方言里听出前后鼻音，云意阔听混了，差点以为阿欣给自己女儿取了一个相同的名字。

她给续昼使了个眼色，两人跟上阿星，一路上遇到各色人都会略过他们二人，仿佛他们只是一对误入的幽魂。

又是熟悉的院子，云意阔看着阿星放木桶到院子边，冲屋子门边的一位妇人喊道：“娘。”

再次见到阿欣，云意阔险些认不出来她。

她瘦了很多，面具似的微笑不再，嘴唇变得干瘪，嘴角也因岁月的沉重而下坠。

但她看起来依旧体面，干净的着装和利落的发髻，只是不复年轻的温和，看起来有种大同小异、模糊的刻薄感，尤其和她那羔羊般温驯的女儿站在一块儿，像极了一种可怕的克隆与传承。

云意阔萌生一种悲哀的唏嘘。

“星，过来叫人，”阿欣用一种略带嫌弃的目光瞥了眼自己的女儿，严厉地说，“这是你……秋兰姨。”

因为这句话，云意阔这才注意到熟悉的主堂里一个墨蓝的身影转过来，冲着阿星和他们的方向微微一笑。

如果说阿欣的变化让云意阔感到复杂的悲切，那么秋兰的变化则让她惊喜，同时也令她心生了然的哑意。

秋兰……就是“若木”。

那个像花一样的女孩，用曾经不解而不屑的名字为自己改头换面，她笋一般的身姿抽长变作直挺坚韧的竹子，看着更高挺而可靠，肩也宽了不少，背着一把看起着便沉的大剑依旧如松般站立，脸上的青涩褪去，流露出明艳的神采。

“阿星是吗？你都长这么大，”若木含笑，“不用叫我秋兰姨，现在换名字了，叫若木姨就好。”

答案再次得到验证，云意阔自语道：“难受了这么久总算让我看到一点开心的事了。”

若木如同卷轴记录上所说的是来调查夜啼事件，让云意阔意外的是，原主家也是夜啼一事的重要受害者，若木就是过来了解情况的。

阿星在母亲注视下诺诺将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

“……一开始还以为是家里的猫生的崽在乱叫，出去看的时候才想起家里的猫前几天就丢了，又连续了好几日晚上都有猫崽的叫声，有天晚上拉上我爹一起找了一通，发现、发现……”

阿星面上浮现恐惧。

“发现声音是从后院的三坨肉嘴里发出的，我这才知道那不是什么猫崽叫声，是婴儿的哭声，当时我就吓得不行，反应过来的时候爹已经把那几坨东西弄走了，可没多久那些东西又来了，洗衣服听别人聊起来才知道不止是我们家有。”

猫崽叫？云意阔皱眉，这不是阿欣之前让她不要在意的事情吗？为什么现在又成了阿星口中古怪的事呢？

难道阿欣知道什么吗？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阿星低低说。

“还有要问的吗？”阿欣看着若木，语气冷淡。

若木神情凝重，一副思索状，摇摇头，冲她笑了下：“没有了，谢谢你。”

阿欣避开她的视线，没作声，只在她要离开时，忽然扬起一个笑，那个笑的古怪一如云意阔当初听她诉说秋兰没了孩子时的神情。

她道：“秋兰啊，回来这些时间，有去看你的女儿吗？我听说李坤后面娶的那个女人给她找了门好亲事，和当年你一样的好亲事。”

云意阔站在小过道，只能看见若木的背影，却清晰看出那背影的意气风发被冻结，好半天传来一声饱含愧疚的低语：“她不肯见我。”

这一声落下，四周的空间轰然倒塌，若木凝固的背影、阿欣复杂的神情和阿星温顺的姿态在云意阔眼前如破裂的玻璃一块接一块破碎、散落。

下一刻，令云意阔头皮发麻的肉团终于再次登场，密密麻麻从四周涌来，每一只都尖声哭叫，刺得她头昏脑胀，甚至生出作呕感，直到续昼伸手扶着她。

云意阔猜测对方应该是给她传来了所谓的灵力，恶心感这才渐渐消减。

但依旧有。

“在这个幻界里这些肉团这么强吗？”云意阔皱着鼻子，一边揉胸口一边小声吐槽，没注意到身旁续昼指尖微动。

她环顾四周，有些害怕地贴近续昼，小声说：“续仙长，这就不是我这个纯种凡人擅长的领域了。”

续昼低头，笑着应好，忽然给了个转折，也同样小声道：“不过这是幻界，夜啼不是冲我们来的。”

“若木，”云意阔恍悟，虚心问，“我听你那位自明小师妹说这么多夜啼还挺难应对的，我记得若木只是金丹期……”

她这才说到，就看见若木轰然从天而降，如提线木偶般手中握着大剑，目赤面狞，耳朵也汩汩滑落鲜血。

夜啼口中的哭喊骤然化作一句：

“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