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过半，月上中天。

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不知栖息在何家树枝上的雀鸟还在偶尔啼叫。

烟蘅分神片刻，京都的鸟儿大半夜都不睡觉吗？

她出门前已将陈定王府到钦天监的路线熟记于心，此刻借着月光照映走在高墙之外，还有心思想想别的。

叶澄明一直不近不远的跟在她身后三步处，往常二人相处时，他并不算寡言，但今夜却一言不发。

烟蘅想起白日崇欢闹的那一出，有些窘迫，不敢再提。

说来此事也没什么可避人的，她这桩婚事定了千年，六界中知道的人本就不少，何况天帝还一门心思要大办，连凤音山都已经开始筹备。

哪怕叶澄明这等散仙，都曾听闻过烟蘅神女与司昀神君婚期将近的事。

想到司昀，她心里难得有些微妙的愧疚。

司昀神君一身清名，若要因她背上大婚之日被道侣抛弃的逸闻，那她不算富余的良心也要不安了。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得回去给司昀一个交代。

天帝和司昀并未大张旗鼓的找她，应当也是料到了这一层吧。

凤音山向来寸草不生，荒凉孤峭，除了司昀的神殿外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

崇欢却说如今凤音山遍栽奇花异草——

烟蘅烦躁地揉了揉腰间穗子，快将它搓散开来。

叶澄明虽然跟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神情，却敏锐察觉到她的烦躁情绪。

她在想什么？担心今夜的行动？

虽然幕后之人他尚无定论，但只要他想，整个六界，还没什么能拦得住他。

何况小小一个钦天监。

若只为此事，她不该如此担忧。

那是为何？

叶澄明想起白日崇欢那一番挑拨之言。

他那些话分明是故意说给有心之人听的，这个有心之人，不外乎他和卫含章。

卫含章不过弱冠出头的少年，叶澄明还不至于将他放在眼里。

可崇欢那些话，真真切切的让他心头堵了一口气。

在所有人眼里，她和司昀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命格匹配的眷属。

天意？何为天意？

他就是要让他们有缘无分，天又能奈何？

凤音山种再多花又有何用？她连凤音山主人的面都不愿见，对未来道侣长什么模样都毫不知情，怎么可能对司昀有感情？

他是在帮她，免得她受盲婚哑嫁之苦。

烟蘅仍沉浸在苦恼中，背后却突然伸过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一惊，回头看去，目光中带着疑惑。

听得他淡淡开口：“到了。”

烟蘅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到钦天监外了。

“好。”她恍若无事挣了挣手腕，对方并未阻拦，顺从地放开手，这让她莫名松了口气。

叶澄明却忽然开口：“阿蘅，你当真要与司昀成婚？”

烟蘅本要摇头，忽然后知后觉有什么不对劲。

她拧眉想了半晌，终于想起来了：“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思来想去她都不记得自己告诉过叶澄明，但这些时日太忙，她到此刻才察觉这件事。

叶澄明闻言沉默半晌，真诚发问：“你觉得你当真瞒得很好？”

烟蘅：“……”

他轻笑一声：“与天界大殿下和青丘诸位公子都是至交，又对天界的事了如指掌，随随便便拿出的丹药都是我这等散仙难得一见的至宝，想猜不到都难。”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就是那个烟蘅？”她小心翼翼问道，毕竟她可还没忘上次叶澄明说过的话，若她真是那位上神烟蘅，恐怕就要与她分道扬镳了。

叶澄明一眼便看出她心中所思，故作为难道：“倒也不算很早，说来我也为此辗转反侧，正如今日崇欢所说，你与司昀是上好的姻缘，天作之合，可我看你似乎并不心属于他，阿蘅，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司昀对你不好？”

烟蘅一抬眼便望进他的眼底，带着浓厚的关切和担忧，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今夜并不是个好时机，何况她与司昀的事前因复杂，非一句两句可解释清楚，不管怎么说，在外人眼里她就是司昀即将成婚的道侣。

于是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笑道：“不，我并无什么难言之隐，司昀很好，你也听到崇欢说的了，他对我处处用心，很是重视。”

叶澄明今夜仍穿着他平素常穿的宽袍大袖，乌发高高束起，在月光下缥缈出尘，风姿皎然，像是尘世中出身簪缨之家的小公子。

烟蘅忽然觉得怪异，只瞧这人的脸，分明是少年模样，可——

她隐隐忆起昏迷过去时紧紧搂住自己的那双臂膀，并无少年的单薄，反而能感觉到衣袍之下结实分明的肌肉。

她的脸诡异的一红，暗骂自己乱起色心，烟蘅啊烟蘅，你得时刻谨记你是有未婚夫婿的人，虽然这个婚能不能成还未可知，但也不能把心思放在别的男子身上啊。

色如刮骨刀，她一心大道，绝不会为区区美色动摇！

“走吧走吧，时辰不早了。”

她率先别开头去看钦天监的高墙，仿佛墙上长出了花。

但这一偏头，反而让叶澄明瞧见了她不仅耳朵通红，那红还一路蔓延到了脖子，甚至往更底下的地方而去。

他不知不觉心情好了几分，不再纠缠她的“谎话”，反而顺着点点头：“不早了。”

说完也不见他如何准备，突然揽住烟蘅的腰，不待她反对便轻轻提身一跃，月白的影子飘然飞过高墙，转眼二人已在墙内。

烟蘅刚告诫完自己不能为美色所误，哪成想下一刻就到了人家怀里。

隔得近了，她甚至能嗅到他衣上的香，好生雅致。

她默默在心中感叹了一句，浑然忘了自己昨日还嘲笑崇欢日日熏香的行为像个大姑娘。

叶澄明这次不等她挣脱，甫一落地就有礼的放开了她的腰。

让烟蘅本想客套感谢顺便婉拒下一次肢体接触的话堵在了嘴里，于是只好呐呐道：“那栋最高的应当就是主楼，先去看看吧。”

“好。”

晚间此处并无几个守卫，也大都在门口打着瞌睡。

二人并不费什么功夫就从窗口进了那座三层小楼。

根据宜真郡王提供的地图，此处就是莫蛮平日常办公之地。

他所谓祈福的静室，也在其中。

二人略过平日人来人往的一层，径直上了二楼。

二楼摆着许多古书典籍一类，烟蘅随意抽了几本出来看，并无什么特别的。

也是，能摆在明面上的自然不会有什么不能让人看的。

两人分头查看了一圈，都没什么收获，交换了个眼神，往三楼而去。

三楼显然就只有莫蛮平一人能上来，从摆设上也能看出更为私人。

宜真郡王下午便已入宫，几人商议好他会借国公夫人的案子拖住莫蛮平，天色将晚时皇帝必然会留他宿于宫中，明日一早宫门开了他才会回来。

所以他们今夜时间尚算充裕。

莫蛮平显然是做了准备的，将重要的东西都藏得很好，还设了暗室来藏。

但他的机关自然防不住烟蘅二人，在暗室里，他们找到了不少东西。

比如一本零零碎碎记录着日常的册子。

钦天监惯例，每日都要将官署中的诸事悉数记录在册，以便后来者查阅借鉴。

莫蛮平在钦天监多年，早已习惯如此做法，不仅有一本对外的册子，还有一本仅他一人可见的私册。

烟蘅从头到尾仔细翻阅了一遍，目光逐渐幽深。

怪不得，怪不得那些侍卫乃至整个钦天监上下都能有恃无恐，肆意杀人。

这场祈福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

他苦心孤诣谋划这么大一个局，是为了借运。

所谓的祈福，实则是为了偷国运和贵人气运用于修炼。

莫蛮平不过是个普通凡人，并无慧根，此生若无意外，都无法踏上修行之途，自然不是为了给自己修炼。

他背后主使之人，才是这场阴谋的最大的得利者。

对方暗中修炼邪功，以大气运者助他修炼，人皇一脉得天庇佑，气运加身，加上他们不会法术，毫无抵抗之力，也并无戒心，是最好的下手对象。

据册上所说，早在一年前，莫蛮平就已经开始谋划此事。他手上有件法器，是幕后之人给的，能借此测人气运，他以此挑选着适合下手的对象。

并在过去的一年里，持续不断地对皇帝下药，使得皇帝对他言听计从，纵然再不合理的要求，皇帝也悉数答应。

一个月前，他做好了准备开始行动，先是用古镜迷惑了那些死者，控制他们的神智，使得那些人无缘无故发狂，引起京都的恐慌和朝野上下的重视，从而提出妖孽之说，顺理成章地奏请皇帝举办祈福大典。

正因出事的都是王公贵族，所以要求他们入塔祈福一事虽然也有反对之声，但都被压了下去，毕竟谁也不能保证下一个出事的会不会是自己。更何况祈福开始之后，果然没再出现发狂之人，这更令众人相信祈福的作用。

而设定所谓十日之期，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只打算每个人身上抽取一部分气运，不会真正伤及这些凡人的性命，毕竟他们也怕死的人太多，事情闹大会引来天界注意。

按照莫蛮平的谋划，进了通天塔的人，十个里会死一个，剩下的人虽然能活着出去，但病上几个月是免不了的。

并且从他们进来开始就会被洗脑，他们会认定死的人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自己身体不适也是因为不能承受神仙所赠福运，病上几个月后福运便能化为己用。

自然不会有人有异议。

“你看这是什么？”

叶澄明忽然道，手中拿着个木盒走过来，将盖子打开递到烟蘅眼前，另一只手掌着灯，好让她能看得清楚。

烟蘅凝神一看，浮屠花！

忽然，楼外响起动静，听那声音，竟是莫蛮平回来了。

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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