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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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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歌怔了一下,“什么叫后悔嫁给你?”

苍定野没有说话。

当年他被俘断骨,从此不良于行,无数人扼腕叹息,说将星陨落,从此庆国府的小公爷变成了废人。

风言风语传到他耳中,少年嗤之以鼻。

便以雷霆手腕收复范阳,杀名远扬,令天下噤声。

他从来是锋芒毕露的。

唯独在景云歌这里。

苍定野说不出口、也没有办法承认自己的残缺。

小姑娘沉不住气了,忍不住拽了一把他的衣角,“苍定野,你把话说清楚呀。”

干涩的喉结微动,苍定野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说了,可是他总是后悔自己当初不择手段把她夺到身边,这种情绪在如今更甚。

他放不下。

终是开口:“……如果当初娶你的是凌沧时,如今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去,而不会被困在我身边。”

景云歌愣住了,“这和凌沧时有什么关系?”

长久的沉默,在这无言中,景云歌后知后觉。

她慢慢坐起身,望着黑暗中苍定野模糊的轮廓,声音微微颤抖:

“你是什么意思?”

苍定野哑声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景云歌已经彻底清醒了:“……苍定野,我们认识这么久,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

“……”

苍定野眸光沉沉。

怎么说?

说她与凌沧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他横刀夺爱,不择手段将她强取豪夺?

把自己卑劣的行径在她面前剖开,无异于将他为数不多的自尊寸寸粉碎。

“行,不说也无所谓,我说。”

景云歌被气笑了,“从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我只知道我们是夫妻,你有对我很好,我很珍惜这段姻缘,所以一直努力向你靠近,有错吗?”

说完,小姑娘转过身,背对着苍定野躺下,“我困了,睡觉。”

她闭上眼,枕边人长久地沉默着,内帐一时静了下来,静到可以听见远处的山间隐约传来狼群嚎叫。

不知过了多久,小姑娘压抑着的抽泣声终于消失,呼吸也变得绵长均匀。苍定野倾身,轻轻为她掖好锦衾,起身离开了内帐。

……

第二天早晨睡醒,景云歌的眼睛肿得厉害,来找她玩的升平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景云歌拿起妆台上的玉粉,细细遮着眼周的红肿,简短道:“吵架了。”

升平一听,沉不住气了:“苍定野欺负你?”

“……没有。”景云歌张了张口,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说如果当初是沧时哥娶我,现在我想到哪去都可以。”

升平听了,忍不住蹙眉,“他怎么能这么说?当初他求皇考赐婚的时候,可没像现在这个德行!”

景云歌愣了一下,“这桩婚事是他求的?”

“对啊。”升平点头,“不过那时我和母妃在报恩寺祈福,并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只听说苍定野从北疆回来,就非要娶你。”

眼睛又开始发酸,景云歌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不说他了,我想去你那边住两天。”

“没问题。”升平答应得很痛快,她拿起一支金钗,为景云歌插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会儿咱们就去上林苑,看看那些年轻又好看的郎君,心情就变好了。”

两个人说着话,苍北辰练完箭过来请安,升平是第一次看到他,忍不住抱起来又揉又捏,“哎呀,真可爱,白白软软,像个小汤圆一样。”

“嘿嘿。”苍北辰被捏得只知道傻笑,“升平姨姨也好看。”

升平更高兴了,一直到了上林苑,都抱着他舍不得松手。

今天打马球,场地内,已经有不少年轻勋贵骑在马上,三三两两笑着谈天。

见升平来了,纷纷下马行礼,“殿下,庆国夫人。”

升平扫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嗯,都平身吧。”

直到在主位坐定,她才附在景云歌耳边低声道:“沧时哥今天没来。”

景云歌没想到凌沧时会缺席,按理来说,他如今身居高位,若能娶了天子的亲妹妹,绝对大有裨益。

升平摇头,“昨天就瞧着沧时哥心不在焉的,跑了半个时辰,什么都没抓到,就过来行礼告退了……仿佛来上林苑只是为了敷衍一下皇兄。”

景云歌闻言,忍不住有些心虚,他不会是要找自己吧?

“那他如今在哪?”

升平随口道,“在外头呗,听说他们那些文官也不怎么上马,就喜欢聚在一起一边饮茶一边议事。”

“这样啊。”景云歌松了一口气。

平心而论,今日来上林苑的贵族子弟都称得上是青年才俊,比赛也极精彩,但升平却很不满意,端着茶盏指指点点:

“这个不行,都要被马给颠下来了;这个也不行,差点把人家的马腿敲断……这个也不行,红衣太俗,没品位!”

景云歌抱着已经睡着的苍北辰,只觉得无语,“这么多人,你一个看上眼的都没有?”

升平很诚实地摇头,“没有。”

景云歌颇为同情地看了一眼下面打得热火朝天的年轻人们。

马球赛结束已经是正午时分,景云歌带着苍北辰回了升平的营帐。

升平很稀罕小家伙,让人端了各式点心上来,苍北辰“啊呜”咬了一大口,突然想起什么,“……娘亲,咱们两个偷偷跑出来,爹爹不会担心吧?”

景云歌捏着点心的指尖顿了顿,故作平淡道:“他忙得很,才没空管咱们。”

她没说错,一直到晚上掌灯时分,苍定野那边都没有动静。升平沉不住气打发人去问,只说庆国公下午就去了御前议政,一直到现在都没回营帐。

次日起床,再问,庆国公一早就去巡营了,白日留在军营,根本没回来。

一待就是三日。

升平终于恼了,“有什么事情,至于三天不回来!如果真有什么要事,裴观昨天还敢回来跟人打马球?”

景云歌没说话,她已经明白了,苍定野就是在躲着自己。

她低头揪着才编好的草环,心里闷闷的。

“别难过了,小歌儿。”升平见状,忙宽慰道,“我们今天去后山跑马,好不好?皇兄说山上还有白色的鹿呢。”

景云歌不太想动,但她知道升平也是担心自己,便点头道:“好。”

换上骑装,两人带了侍卫,正往后山走,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长公主!庆国夫人!”

升平勒马回头,就看到几个年轻人骑在马上,为首那个一袭红地菱枝织金箭衣,正向她和景云歌招手,朝这边打马而来,一边兴致勃勃问道:“两位是要上山吗?”

这时景云歌也认出来了,是尚书令的独子张择,做什么都风风火火,就是他那日在上林苑差点把队友的马腿敲断。

升平忍不住小声道:“……怎么是他啊!”

却还不得不笑着点头,“小张公子。”

这时其他人也赶了上来,都是熟面孔,朝中数一数二的年轻文官,芝兰玉树。

升平和景云歌想跑也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寒暄:“诸位大人,好巧。”

见张择的目光都要粘在升平身上了,景云歌很识趣地后退半步。

张择笑起来,“两位也是要进后山猎鹿吗?”

升平含混地打哈哈,“我们就随便看看。”

张择道:“不如我们一起?凌大人来过这里几次,熟悉地形,知道白鹿在哪一带出没。”

在旁边看热闹的景云歌笑容僵在脸上。

凌大人?

她惶然抬起头,正撞进那双温润的眸。

——真的是凌沧时!

他一袭白衣,在队伍的最后面,正往这边望过来。

注意到景云歌正看着自己,他怔了一下,旋即唇角微勾,像从前那样,带着温柔的弧度。

景云歌的冷汗登时冒了下来。

“……还是不了吧。”升平也看到了凌沧时,她勉强笑了一下,“我们骑术不精,恐怕会拖诸位后腿。”

说着松缰就要离开。

张择还想说什么,身后的同僚轻轻拉了一把他的袖子,摇头。

过犹不及的道理,后生不懂,但是他们懂。

……

从前读书时,景云歌倒是也跟着哥哥进过山,但遇上像太行这般险峻幽深的地势,还是头一回。

进了林子没多久,树荫渐浓,遮天蔽日,猎隼偶尔振翅,鸟鸣从树林深处传来,马蹄踩在枯叶上的声音格外尖锐。

升平心里有点没底,“……怎么这么安静?动物呢?”

“许是白天不敢出来……”景云歌还没说完,突然有个东西从脚边猛地窜了过去。

她还没反应,倒是升平吓了一跳,登时尖叫起来。

这一叫不要紧,几匹马都受了惊,嘶鸣着,横冲直撞,慌乱向四下飞奔而去。

景云歌心道不好,连忙用力拉缰,但眼下的马不比平日庆国府的战马,根本不听使唤,没了命地往树林深处跑。

越往里走树木越繁茂,不断有粗壮的树枝迎面斜伸出来,景云歌不得不伏低身子躲闪,眼前的视野被挡了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沿途的路线。

不知过了多久,马似乎也跑累了,步伐终于减慢,景云歌试着勒停,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处全然陌生的地方。

树木稍稀,乱石嶙峋,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一阵腥骚气。

她的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身后响起利爪与山石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咔哒、咔哒。

景云歌屏住呼吸,手慢慢抓紧缰绳。

狼。

从前苍定野带兵剿匪,也遇到过狼。

景云歌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午后,苍定野带兵剿匪凯旋,送给她一枚狼牙穿起的护身符,说这匹狼是他亲手杀死的。

她把护身符戴在颈间,和他偷偷爬上御书房的房顶,肩并肩坐在一起。

苍定野说,狼会静静观察猎物,然后伺机而动,趁猎物不备时猛地暴起,杀个措手不及。

那时他语气轻松,景云歌便不屑一顾,说他虚张声势。

苍定野不服气,撸起袖管给她看自己手臂那道狭长新鲜的疤:

“骗你做什么!这就是狼豁开的!幸亏我反应及时,若是再慢上半个瞬息,以后就再也没人抱你上房顶了。”

小姑娘不信,觉得他是吹牛:“说得就跟我很稀罕要你抱似的,你不抱我,我就让沧时哥抱。”

苍定野愣了一下,难得没再反驳。

只是低下头笑道:

“小白眼狼。”

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过去。

苍定野没有说错,随着身后腥气渐重,脚步声果然在一丈远的地方停下了。

狼在观察景云歌。

心跳变得很快,血液冲击着耳膜,景云歌深吸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身后的羽箭,猛地回身——

挽弓,瞄准,拉箭!

随着利器没入血肉的闷响,她用力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身后传来狼吃痛后暴怒的嘶吼,接着,群山间狼嚎声起,景云歌心道不妙。

她用弓柄催马,可那马本就受惊后狂奔许久,不一会儿速度就渐渐慢了下来。

狼群的声音越来越近。

此时暮色也开始四合,天边红霞弥漫,仿佛业火燃烧。

终于跑至绝境,悬崖万丈,崖底河水奔流,震若雷鸣。

景云歌认命地勒马,抽出羽箭,这是狼群已经逼到眼前,她的手颤抖着,第一箭擦着头狼的肩胛插进地上,激起尘土纷扬。

头狼颇为得意地呲牙低吼,又上前逼近一步。

景云歌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闭上眼,深呼吸,回忆着原来在家中练弓时,苍定野教过她的话。

“歌儿,不要怕,手眼合一。”

头狼暴起,与此同时,景云歌抬弓,弓弦铮鸣,血花在狼眼爆开。

她不知道自己放了多少箭,强撑着酸重的手腕去摸箭筒,才发现已经空了。

狼群见状,再次靠近——

一支羽箭破空而出,扎穿了头狼的另一只眼!

她讶然抬头,白衣自远处奔驰而来,凌沧时容色焦急:

“小歌儿!”

景云歌心中一沉,下意识按住腰间的匕首。

顾不得寒暄,凌沧时接连放箭,不断有狼哀嚎着倒下,血溅在他的白衣上,触目惊心。

直到所有的狼都倒地,凌沧时才松了一口气。他收弓下马,踩着满地血泥朝景云歌走去,“对不起,小歌儿,我来晚了。”

下午他们分开后不久,意外遇到升平长公主身边的亲卫。

那人浑身湿透,极为狼狈,神色慌张地说,他们意外惊马,混乱中所有人都失散了。

剩下的亲卫兵分两路去寻人了,他是出来的求援的。

凌沧时听着,面上仍是平静从容的,可那双死死抓着缰绳的手却暴露了他压在心底的情绪。

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以至于手指被缰绳磨破都不觉。

所有人都不理解,在公主择婿的紧要关头,他竟然选择去救景云歌。

只有凌沧时自己明白,从前他没能抓住景云歌,这次一定不会再错过了。

一路上思绪纷乱,当他看到被逼到绝路上的景云歌时,心中的酸涩达到了顶峰。

还好这次他没有来迟。

景云歌没有说话,很戒备地望着凌沧时,下意识后退。

凌沧时看出她神态不对,“怎么了?”

他还以为她是吓坏了,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没事了,小歌儿,是我。”

景云歌似乎想要说什么。

这时,左边突然传来一声奇怪的闷响,两人不约而同转过身。

就看到方才一直躺在地上装死头狼,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直直朝景云歌扑来!

景云歌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能徒劳地举起匕首——

变数就在一瞬间。

凌沧时扑上前护住了她。

接着是一声闷哼,景云歌感觉到,有温热滚烫的液体慢慢流过她的手背。

他受伤了。

景云歌愣了一下,旋即顺势拔出凌沧时腰间的长剑,狠狠送进头狼的心窝。

死物落地的闷响,凌沧时完全倒在景云歌身上,他的呼吸突然变弱了许多,气声在她耳畔问道:

“有没有……伤到……”

景云歌摇头。

在凌沧时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眼神逐渐变得迟疑。

他为什么要救她?

当初不还欲杀之以绝后患吗?

但如今凌沧时救了她一命,她总不能把他扔在这不管。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景云歌扶着凌沧时坐在树下,拿出随身的火折子,升起一堆火。

这时她才看到凌沧时的伤,后背的血肉几乎尽数翻开,白衣浸透血液又干涸,贴在伤口上,触目惊心。

小姑娘忍不住咽了口吐沫。

血还在往外流,凌沧时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吓人,景云歌一时有些束手无策。

凌沧时只觉得浑身发冷,意识也浮浮沉沉,便强撑着一口气道:“小歌儿……你去找个山洞躲起来,不用管我。”

偌大的山上不可能只有那一群狼,如今他受了伤,周围又都是狼的尸体,血腥气顺着晚风送出去,只会引来更多危险。

学了这么多年仁义礼智,凌沧时知道什么是君子。

他不能连累景云歌。

景云歌没说话,只是默默把篝火中的草木灰扒出来,用前襟兜着,走到凌沧时面前。

凌沧时怔了一下,方意识到景云歌是要给他包扎。

他以为景云歌会掉眼泪,或者很无措地拉着他的衣角,颤声问他怎么办呀沧时哥。

可是她都没有。

几年未见,她真的变了许多。

“……沧时哥,你救了我一命,我不想你死在这。”景云歌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仅此而已。”

凌沧时闻言怔忪。

她的语气很疏离。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是还在怨自己,当年把她拱手相让给苍定野?

第22章 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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