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夜色将浅，天上还挂着几颗微弱的星子。陆云沉下轿，由褚江将他推到午门，平时都由小内侍元嘉前来接替褚江，今日却是二皇子陆云灼和贴身侍卫汤满主动迎了过来。
“见过二殿下。”褚江俯首行礼，将仇恨的目光投射到地上，恨不能将地射穿。
侍卫不可入宫，陆云灼自褚江手里接过轮椅，道：“我来吧，好歹兄弟一场，三弟要是有需要，尽管叫二哥，何必次次麻烦那小黄门，好叫旁人看我们兄弟俩生分不合。”
“二哥心系江山天下，这等小事，岂能劳烦二哥。”
“三弟这话说的，怎么酸溜溜的啊，我等身为皇子，自当心系天下，可你是我弟弟，我当然也为你着想。”此时距离上朝还有一段时间，陆云灼倒也不急，缓步向前，眺望眼前的巍峨宫殿，眉目舒展，就连眼中的狠劲也被冲淡一二。
陆云沉目光如水，“二哥说的是。”
“听说京道昨日发生了截杀，三弟奉命守卫京都，这京都外十里都在三弟职责范围内，此次发生了命案，三弟今日怕是不好交代啊。”
正说着话，有几位官员经过，皆对陆云沉侧目而视。
陆云灼看了他们一眼，继续说道：“他们的家眷倒是无足轻重，只是何宰辅那边——三弟，你惹上大麻烦了。”
“我今日既然来了，便已是做好了准备，不用二哥提醒。倒是二哥，二哥做了什么，自然心知肚明，不知二哥夜里是否能见到那些枉死的亡魂，那些亡魂又是否能让您高枕无忧？”
闻言，陆云灼阴森地笑了一声，将轮椅推到台阶处，“你刚刚说的话我不爱听，不过做哥哥的哪有和弟弟计较的呢，你说对吧。”
陆云沉也笑了一声，道：“二哥无需相让。”
陆云灼看着他挺拔的背脊，一股无名怒火涌上心头，将轮椅撞上台阶，弯腰凑在陆云沉耳侧，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说这腿疾怎么就没有压塌你呢，那些无数个黑暗的日夜怎么就没有淹没你呢？！”
陆云沉风轻云淡，“二哥抬举了，我从来没有从黑暗里爬上来，我只是和夜融为一体了。”
“哈哈哈，好一个和夜融为一体，三弟还真是孤勇可嘉。”
“二哥，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入殿吧。”
“陆云沉，求我，我就带你上去，我就在殿上为你求情，让何冉山不再追究，不然，你就自己爬上去谢罪。”宛如一条潮湿滑-腻的蝮蛇，陆云灼的一字一句都沁着毒汁，剜人心，剔人骨。
天色又亮了一分，无风，四周静得可怕，连官员们早间的互相问候声都已远去。
骤然，陆云沉以气运起袖中琉璃匕首，那匕首速度极快，陆云灼始料未及，等反应过来时，只见手背的鲜血前赴后继涌出，滴溅在地上，猩红一片。
“二哥的手既然没什么用，不如砍了吧。”
“陆云沉，你这个疯子！”陆云灼疼得嘴唇发颤，“来人！来人！”
*
楚家。
楚映还在睡梦当中，阿青醒得早，正在院中为花草浇水，只听院墙那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两个少女和一群小厮踹了门进来，来势汹汹。
阿青见为首两少女衣着不凡，连忙放下水壶低身行礼。其中一少女叉腰怒道：“那个野种呢，叫她出来见我！父亲昨晚在府中不好动你，今早他去早朝，看我怎么收拾你！”
阿青看了下楚映的床头窗户，担心她被吵着了，见正关着便放下心来，“我家小姐正在睡觉，两位小姐若有什么事，我可代为通报。”
“哼，她倒睡得香，可知我弟弟昨晚疼得寝食难安，到现在嘴还肿着无法说话。你们俩给我把她拖出来！”另一少女一挥手，身后两名小厮便直奔楚映房门而去。
“不可啊，这么贸然闯进去，将小姐的名节往哪放呀！”阿青以身相拦，却哪里能拦住两个壮汉，被推到一边，撞在花架上。
小厮的手刚碰到门边，门自己就从里面打开了，出来的正是衣衫整齐的楚映。
两个小厮被打断行动，皆是一愣，楚映越过他们将阿青扶起，抬头对两位少女道：“按理说，你们得叫我一声姐姐，野种是谁教你们的？一个大家淑女闺秀竟能说出这等词语，粗俗。”
楚晴和楚月先前自林嬷嬷口中听说过楚映的长相，本以为是在夸张，没想到楚映本人要比她所描述得更加让人动心惊魂，联想到自身，不免相形失色。
但这种失意只持续了一瞬，两姐妹很快就振作起来，
楚晴只比楚映小一岁，长得比楚映略高，并不怕楚映，啐了一口道：“叫你姐姐，你也配。”
“那不好意思，我比你们早出生，按照礼法，你们就该叫我一声姐姐。”
楚月：“谁管你，我们今早来，是为小弟讨回公道的。”
楚映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大家都是姐妹，我们虽然自小不在一起长大，并不相熟，但至少身上流淌着差不多的血液，血浓于水，又不是仇人，讨什么公道。”
楚晴哼了一声，“你倒是会说话，可我小弟的嘴怎么说？你要是真把她当家人，能把他害成那样！”
楚映颇为无辜，“那也不能怪我啊，是他自己要吃的，我又能怎么办。”
“竟如此巧舌如簧，狡诈善辨，看来今日不教训你一顿是不行了。”楚晴拉着楚月退到小厮中间，“她有武功傍身，你们一起上！”
楚映往后一退，“唉，两位妹妹，我是真不想打架，大家好好相处不好吗？这要是传出去，咱们楚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楚晴：“啰里八嗦，上！”
小厮得令挥棍而上，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且慢！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楚映瞧见来人，先是不敢相认，直到看见他额角的那块快要被岁月磨灭的伤疤，才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哥！”
*
宫殿阶前，皇帝第四子陆云钦听到陆云灼的那声喧哗，随着众人赶紧跑了过来，只是旁人关心的是二殿下，他却蹲在陆云沉面前，神色慌张，轻握着陆云沉的双臂，仔细查看一番，又焦急问：“哥，你没出事吧？”
陆云沉摇头淡笑，“没事。”
“好，那我推你入殿。”
直到离陆云灼有一段距离，陆云钦才开口，“哥，你与二哥起了争执？这般伤了他，就不怕二哥向父皇告状？”
“并未起争执，他也不会去告状。”
陆云钦向来相信陆云沉，也只相信陆云沉，听到他这么说，便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信哥，哥怎么做一定有哥的道理。”
果然，朝堂上，皇帝瞧见陆云灼层层包裹的手问了一句，陆云灼只是道：“与手下交手切磋时不慎被划伤，并无大碍，不日便可痊愈。”
“你是一国皇子，虽说要精进自身，可也该谨慎。老三也是，京道截杀一事我都知道了，听说不少爱卿的家人也不幸遇难，朕深为痛惜。”
陆云沉与陆云灼二人俯首作聆听状，心中却各怀心思。
这时，一朝中老臣上前，“臣有本要参，三殿下负责京都城卫，在职期间却生出这么大祸患，京都官宦人家配有家丁守卫，尚且不幸遇害，更别提那些平民百姓。”
“姜爱卿想说什么？”
“臣认为，经此一事，三殿下已然失信，理当撤换。”
“对，京都现已民心惶惶，三殿下恐再难担此任。”又一老臣站了出来。
“有那么夸张吗？其他爱卿呢？对这事怎么看，也认为应该换人吗？”
诸臣在底下议论一番，不少人摇摇头，脸上挂着失望。
陆云钦回头瞪了那些摇头的人一眼，心中正焦急，一道温润沉稳的声音从队末传来，“臣有相反意见。”
“哦？”皇帝来了兴趣，眯了眯眼，“你上前来答。”
“臣吏部司郎中边鸿，谢陛下恩典。”边鸿走上前来，是个颇为年轻的官员，只听他从容道：“从今日二殿下手上的伤来看，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万无一失，三殿下虽然贵为皇子，可也是人，有道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况且昨日行刺的都是江湖中罕见的高手，防不胜防，就算换作另一个人也未必有万全之策，能做到滴水不漏。”
边鸿顿了一顿，像是下定了决心，高声道：“若是做错一事便换，那满朝文武，都该换。”
此言一出，大殿立刻炸开了锅。
大将军裴永寿见状蹦了出来，意欲再添一把火，指着他的鼻子骂：“竖子简直放肆，那照你这么说，几位皇子还有陛下岂不是都要换！”
话音落下，百官吓得纷纷跪下。
裴永寿一副因失言被吓出冷汗的样子，伏地叩首，“臣失言，请陛下降罪。”
“倒是有趣。姜尚书，这事是你参的，现在你觉得该怎么办呢？”皇帝似笑非笑，走到姜合身边，身影正好压着姜合。
姜合伏在地上的身躯抖如筛糠，仿佛背负千钧重担，“臣思虑不周，小题大做，胡言参奏皇子，罪不可赦，恳请陛下降罪！”
陆云沉转动轮椅面向皇帝，亦道：“儿臣守卫京都不力，恳请陛下降罪。”
陆云钦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见陆云沉行揖礼认错，不忍心看他一人受训，便也跪了下来，“儿臣不该上学时走神，习武时不认真，儿臣亦有罪，恳请陛下降罪。”
皇帝哈哈大笑，而后沉吟不语，负手缓步踱到陆云灼面前：“他们都有过错要赎罪，你的一生就没有过错吗？”
陆云灼面色一白，直直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