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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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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肆手脚被牢牢缚在椅子上。这座位被特意固定在那天窗之前。先前坐在上面的主人,只要稍稍偏头,就能听见涛声击鼓作鸣,看见那天洞外,暮紫夜色里闪着一颗雪亮的星。冷华烂射,逼得霞彩都黯淡无光。这景象固然奇丽,可他知道那是一日将尽时的长庚,越发焦急起来。不顾眼下情形,先问:“你如何才能放我走?”

伏贰听了这不切实际的问题,忍俊不禁:“伏卫不是个个都想着要杀老夫?虽然个个武功稀烂,栽在老夫手里,却也不似你,竟然说出这样没骨气的话来。”

他掐开伏肆的嘴巴,伸出两根鹰爪似的指头探进去,弯钩指甲往伏肆牙龈里抠了抠,没有找到东西,又仔仔细细摸过一遍,“哈”地冷笑出声,“都说伏卫忠如死人,却没想到,真叫我逮到一个贪生怕死的。你牙齿里的毒药呢?怎么不见了?倒省了我一桩心事。”

是厂公叫他吐掉的。只是不必与人说。伏肆暗暗用力,挣扎手脚,奈何穴位被深厚的内力点住,浑身酸软,半点劲也使不上。

他牙根紧紧咬住。

他武功不差,从前遇到的对手再强,也能挣扎一二。可如今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点用也没有,他。

赖以保命的身手,一日不怠的练习,如今却输得这样地惨。自以为已经将身体锤炼到极点,无论是敏捷速率,发力方式,命中精度,都已经尽最大可能发挥到极致了。不去欺骗自己,可以确保已经做到了十成十,再努力,也是只能保持而不能前进的了。可是依然任人鱼肉,为什么?

为什么做不到?差在了哪里?所缺乏的内功,竟然是如此的重要么?可偏偏是他练不成,练不成,永远也练不成……

他神情依旧漠然,可心潮如此起伏,使得苍白的脸上也透出些微红色。头脑一片空白,恼恨与耻辱不停盘旋,一巢蜂嗡嗡地叫着,使得散掉的思绪无论如何也不能聚拢回来。

武功被压制住的暗卫,被人捉住,还能去做什么?一般来说,他们的最后一桩任务就是了结自己,不替主人再添任何的麻烦,是这样的。

而厂公不让他去死,厂公把毒药取走了,厂公对他微笑,在他贫瘠而不足为道的记忆中,留下如此多的刻痕,一一历数过去时,竟然也体会到一点生命的乐趣了,但同时厂公又给他那样多的痛苦,使他品尝到无数新奇的烦恼,厂公对他发火,厂公不想再见他……不,不要去想这个,真正重要的是,厂公两天后就会性命垂危。

但厂公还不知道这件事。

他不想死……他还不能死。他不知不觉开始心有挂碍,所以无声无息就已经变得软弱,所以难以对自己干净利落地下狠手。无论用什么方法,他要回到苏逾白的身边,和他讲明一切,然后才能安然闭眼。

他需要办法,而武功不起作用。七窍都被堵塞,脸上也蒙着一张打湿的薄纸,难以呼吸。可他真的需要办法。

办法,有什么办法?

躯体受缚时,思路反被磨快了,向那憋闷的纸壁上戳出去,露出一个透气的孔来。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聪明过:“那你呢?为什么不让我死?”

伏贰不理不睬,取碗来,先在他腕上割下一刀,眼瞧着血线滴滴答答落下来,鼻尖冲着碗里不停地嗅着,面露贪婪之色。他盛了小半下,将碗先放在一旁。头却埋到伏肆腕上,舌头在溢血的伤口上舔来舔去,不时吸吮啧啧有声。直到血液在上面凝固住了,才放开那条手臂。扑向小碗,小心翼翼将它捧起来,瞧他面部的抽搐,便好像恨不得一口将它吞掉,只是颤颤巍巍地维持着自制力,小口小口地咂摸着。

他喝完一碗,伸长又厚又黏的舌头,连碗壁都舔得干干净净,发出一声舒爽至极的呻吟,怪声怪气,闭上眼睛,似乎还在回味不已,口中流下一道晶莹的垂涎。

霎时间,伏贰猛地睁目。他苍白的皮肤忽然变得火炭一般,眼睛红得吓人。肉眼可见的身体上,突然一粒一粒鼓出来许多脓包,有生命一样收缩蠕动着,要钻破肌肤,急不可耐地冒出来。他眼睛瞪得都凸出来,寸长的指甲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在身上胡乱抓挠,抠出一道道血痕。划破的皮肤里,掉下来一丛一丛纠缠在一起的白色小虫,散落各处,蛆一样拱动着。他一头撞向岩壁,撞到灰白的头发沾满血块,一头栽倒,又在地下嘶声惨叫,死死咬住岩石,两条腿不断抽搐。

他先前那样威风,此时却毫无宗师风范,便像一头被屠刀开了腔,在泥潭里打滚的猪。伏肆瞧着,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厌恶感:“你还没有解决掉王虫?”

伏贰嘶嘶地喘着气,那惨烈的排异反应过后,他渐渐安静下来,撑着地坐起,曲一条腿,断断续续道:“……黄口小儿……”

他一边喘着,一边却裂开嘴,呵呵地笑起来,在这满身血污的情景下,十分可怖:“终于……终于……哈哈……又叫我撞上一个伏卫……”

伏肆听得莫名其妙,只见他痛苦到不成人形,几近厉鬼:“你若发作,我身上有血丸。”

藏着也没用,反正是要被搜走的。

他没想到这句话比火药还厉害,伏贰惊跳起来,手掌在地上撑了好几下,腿扑腾着,几乎是屁滚尿流地窜出去三四丈远,尖叫道:“……闭嘴!你给我闭嘴!”

伏肆不知道他一个被绑的人居然比加害者情绪还要稳定:“血丸可以在一天里缓解痛楚……”

“老子叫你闭嘴!”伏贰大叫,那语调里充斥愤怒与怨恨,他恶狠狠地瞪着伏肆,眼里冒着火焰,简直像面对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一天?一天?你这个狠毒的,狠毒的,狠毒的畜生,老夫熬了多少年,受了多少苦,就是为了摆脱血丸,你知道么?到了如今,你这妖怪,还想拿那邪物来诱惑我么?啊?”

他狠狠骂着,将手紧紧捂在自己耳朵上,仿佛极力阻断妖言入耳,眼睛却暴露了内心的挣扎,圆溜溜,直勾勾地在伏肆身上扫着,仿佛要看清解药藏在哪里,伏肆毫不怀疑,一见到那个青色的瓶子,他就能立刻扑上来,把自己咬死,至少也生撕下来一块肉。

这错乱的行径,对他来说,全然不可理喻:“你若不要,那就算了。我自己也不够。”

伏贰抽动一下,欲望被掐断的怒火转移到伏肆身上,他看起来更恨他了。

“你自己?”他猛地站直了,摇摇晃晃地,似乎想冲上来揪住伏肆的衣领,却又畏怯地克制住了,“你以为你能活几天?之前的,落在我手里的伏卫,是如何下场,你想不想看一看?”

他咬牙切齿,又吐唾沫,又骂脏话,拳头在墙上砸着,石头和灰尘一起落下来,他疯疯癫癫地冲到岩壁前,不知动了什么机关。岩壁便忽地翻转过来,原来背面还有幽深洞窟。夜明珠在墙壁里嵌着,惨败的光照出里头五个人影来。

伏肆眯缝着眼睛,看不太清,伏贰却钻进去,半拖半抱,强行拽出一个来,摔在伏肆面前,喝道:“看!”

他着意要占住上风,叫人害怕,所以将难得的宝贝也搬出来镇场。伏肆瞧着的确是个人,穿着黑衣,颔上刻着两个字。那面目未曾毁坏,灿然如生。

他认出来是失踪已久的伏十八,是只比他大个五六岁的伏卫。犹豫片刻,唤道:“十八?”

伏十八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向上望着,只是胸口一起一伏,仿佛是在呼吸。伏肆上上下下打量他几遍,暗暗觉得奇怪。

伏贰扛他的时候,就像扛一条麻袋,他似乎……轻了些。

然而有布料遮掩,实在也看不出什么东西。

伏贰将他衣襟扯开,暴露出一大片腹部的肌肤。那肚皮居然晶莹透明,微微发亮,上下起伏着。伏肆定睛细看,才发觉,那肚子里,挤满了一坨一坨的虫子,密密麻麻,彼此纠缠,紧紧贴在肚皮壁上。里面的血肉,已经被吞吃干净,剩了薄薄一层表皮,映着雪白的虫身,才会显得这样透亮。当虫子在胸腔里边翻滚时,便产生人还在呼吸的错觉来。

伏肆皱起眉。伏卫身体里含有大量的臣虫卵,可伏贰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它们孵化了出来。见他又拾起伏十八的手,才发现那伏卫的十指指尖已经被小心地截去,显然是不愿意浪费一点血肉,于是只砍掉了含着指甲的那一节,断口处用纱布裹好,每根指尖上,还堵着一个细小的木塞。

伏贰拔掉伏十八那一根大拇指上的木塞,解开纱布,露出下面一小节光秃秃的指骨。骨管断面光洁,里头空心,他嘴对上去指骨管,猛嗦了一口,产生吸吮骨髓一样中空的哨响。吸溜一声,呸呸地吐在碗里,只看见吸出来的正是是几条带着黏丝的小白虫,头尾弓起,左右侧翻。

原来伏十八的骨头都给它们钻空了。

他将那十指吸了个遍,又拉开伏十八的衣袖,肘关节那里也钻了一个直通骨头的口,同样被木塞堵住。伏贰依法炮制,吸了鼓鼓一口,这回吐进去时,将碗也给盛满了。

他抽出一个磨光的石杵来,袖口带风,没几下就将那一碗蠕动的臣虫给捣烂,手指抓出一块儿糊糊,有滋有味地吞了,脸上的脓包慢慢平复下去,他看着伏肆,冷笑道:“瞧见没有?”

伏肆难得地感到恶心,想要呕吐,瞧见伏十八那麻木的面容,明知他被如此摧残,肯定是已死无疑,可是容颜还是那样鲜活如生,不曾腐朽。

仔细看时,只见伏十八眼底漂浮着绝望的游丝,显示出腐肉残肢零星的思维波动,不由得寒毛竖了起来:“他们还活着?”

“不错,”伏贰很得意,“这地方藏着一瓶宝贝,叫做还魂丹,只要喂上一粒,便可吊着他数年性命……”

他打住话头,血红的眼睛鼓鼓地凸出来,死死地盯着伏肆:“你知道么?老夫刚逃出来那几年,血丸吃完了,王虫闹腾,那个痛啊,成天成天,成月成月,能叫你把指头都咬碎,老夫只能四处去找伏卫,割他们的肉,放他们的血,把他们吃了喝了,补充臣虫,然后才能睡一个好觉。但那有什么用呢?就是再节省,也不够,总是不够,后来还是那个臭婊子出了主意,用他们的身体作巢,只吃虫子,那一个伏卫就能用两三年。哼,那臭婊子和你在一处,对不对?”

“我不明白。”

“她在你们面前,就要装圣人,是不是?”伏贰梦呓一样道,“臭婊子漂亮,心肠也狠,你知道她腿怎么瘫的?是她拿自己试药,毒瘫的!对自己都能下这样的狠手,又有什么做不成?”

他指了指伏十八:“这些存虫的人罐子,就是她给我弄出来的。臭婊子本事大,只可惜太痴情些。别瞧着她好像对谁都掏心掏肺的,可天底下她只在乎一个人,为了这相好的,什么都肯去做,什么不去做呀。偏偏我看不惯他那神气,臭婊子立刻就和我翻脸,解药也不做了,养好的虫子也一把烧了。贱人毒计,可这又有什么用?我还不是把他杀了?哈哈,我终于把他杀了!杀了!”

笑声高亢,话语颠三倒四。伏肆睁大眼睛,从这话语里拼拼凑凑,慢慢儿感到一阵的不是滋味。

这种遗憾是为了苗邈。“他是谁?”

“还能是谁?”伏贰反问,眼睛更红了,冒着恼恨的光,“还不是那个姓庄的?重明教的好教主,长着一张小白脸儿,又潇洒,又喜欢装英雄,别说女人啦,男人都给他迷得服服帖帖的。凭他怎样玩手段,如今可算是了啦。瞧那一滩摔得稀烂的肉泥,还能不能对老夫指手画脚,说这不是,那不是!”

吼叫在洞穴里回荡。当回声消失后,伏肆开口了。

“你宁可这样活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要叛逃?”

伏贰停住手上的动作,仔细瞧着伏肆,摇摇头,嗤笑着抓起一坨糊糊,吞下去。

“你懂什么?”他张狂的神情里闪过一瞬清明,显出下面无可比拟的傲慢,“你这条狗,怎么会晓得做人的得意之处?”

霎时间,他流淌出来的那种高高在上与厂公大为相似,看他的眼神就像看鞋底下的泥巴,泥巴里的杂草,杂草中的蜉蝣。

只听咚地一声,捆着伏肆的那张椅子被带翻了。

伏贰眼瞅着他险些要掉出窗外,心神微惊,迈上前去,看见伏肆额头上爆出来的经络,不由得一愣:“发这样大的火?”

伏肆忘掉自己穴道被点,又被紧紧绑住,一时不知从哪儿爆发出来这样大的力气,想要起身,结果反被压在椅子底下,动弹不得。被伏贰检索时,便得到了他的嘲笑:“发火又有什么用处?”

他卡在绳索与木头里,像一只伤了翅的鸟。闭上眼睛,终于明白眼前的处境不是可以简单就否定掉的。于是不再徒然耗费体力,维持这个狼狈不堪的姿势,深吸一口气:“你说。”

“你们……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伏贰反问:“老夫为什么要同你讲?”

他把那张椅子扶起来,依然絮絮叨叨:“为什么要同你讲?人犬为伏,你早就习惯了做伏卫,做狗,把服从主子,讨好主子当做理所当然的事……呵,你怎么会懂得,人不必生下来就去做狗的!我不叫伏贰,我姓什么?我叫什么?我是谁……”

他止住了,眼珠像浑浊的玛瑙,无数思绪沉降下来。伏贰一动不动地瞧着空无处,喃喃道:“我是谁?谁又是我主子?”

一阵无言后,他寻不到答案的语调急躁起来,嘶哑粗粝:“谁在管着我?他凭什么拘着我?为什么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皇上下的命令,”伏肆答,在这情出于衷的诉说里,他觉得自己的话听起来十分空洞干瘪,“因为……他是皇上。”

“不,”伏贰轻声道,“是他们。”

“他们凭规矩管着我们。”

他声音渐渐大起来:“他们说我犯了罪,杀了人,所以被下在死囚牢里,我要赎罪,我就得替他们杀人。我犯了罪,我怎么不记得了?我犯了罪,关他们什么事?他们说,这是规矩。好,好,规矩是不容违抗的。可是,哈,哈,杀人是犯罪,杀人是赎罪,我是人,他们也是人,规矩不管着他们,却管着我。什么破烂规矩!我忘了,我什么都忘了。但我知道一点,难道我好不容易活一遭,不是为了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为了让这个混账人世给我上规矩?没有这样的道理!告诉你,这世上的规矩,早在我们生下来之前,就自作主张地定好了,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我又不曾同意过,凭什么要遵从?哈哈,骗我,都在骗我!他们叫我杀人,我偏不杀,他们叫我做狗,我偏不做,他们叫我死,我偏要活,他们叫我不要吃人,我偏要吃,他们越叫我忠诚,我越要反叛,他们越叫我感恩图报,我越要恩将仇报。普天之下,谁能管我,谁敢管我?”

他的咆哮和沧浪冲石相互应和:“他们可以砍我,烧我,毒我,恨我,冷落我,打压我,追杀我,只要我比他们有能耐,那都不是问题。叫我听他们的,做不到!怎么也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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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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