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件需要苦恼的事情完全占据了秋山的身心，让她都没太有心情工作谈恋爱了。

给灵异杂志社投的文章居然会被儿童文学杂志采用。

不仅是秋山没想到的事，是连联系上秋山的儿童文学杂志的编辑都没想到的事情。

在她提醒秋山在儿童文学里还是要减少一些深沉恐怖的情节时，她是万万没有想到，得到的回答居然是“这篇小说原本是投给灵异杂志的”。

这篇文章原本的灵感最开始来源于秋山还在山吹町，跟夏美一起出去采访时写的，帆高那时还没有来到事务所，在事务所帮忙的只有夏美一个，偶尔会向她抱怨不靠谱的须贺先生。

当时的他们正在调查“晴天女子”的有关都市异闻的故事，在帆高来到这里以前，很多时候她都跟夏美周末时一起出去采访。

好像是有一次，她们采访到了两个在公园里玩耍的小孩，他们说看到了从天上掉下来的“鱼”。

“鱼？”

“对啊对啊，就在那边的水湾里，很快就变成泡泡融化了。”

小女孩带她们来到那个她发现有“鱼”的水坑的位置，是个砖石破了的小水洼，雨水脏兮兮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秋山觉得，这种调查都市异闻的工作大概跟她这种没有什么想象力的不太契合，也完全想象不到这跟“晴天女子”有什么关系。

她并不是很相信这些没有科学依据的事情，就像她不怎么相信血型决定人的性格和出事方式，但夏美却对小女孩说的“天上掉下来的鱼”深信不疑，还很感兴趣地把这件事认真地记录到记事本上，决定深入调查。

大概像夏美这样的古灵精怪的女孩子的世界要更有意思一点，在她忙碌地在饭团店里工作时，夏美也找到了跟她更为同频的采访伙伴——那个眼神像湿漉漉的小狗一样的男孩帆高，来到了事务所。

初入事物所的帆高业务不熟练，经常会被须贺先生骂。不过他文章写得很好，连她这种没什么审美的都能察觉到这一点。虽然她中学时也会写点东西记录日常，但感觉完全没有帆高的水准，如果她能像他这样，她的国语成绩估计就不至于那么差了。

帆高在听到她的夸奖时惶恐又羞涩了好一阵之后，又露出不太赞同她的话的表情。

这在这孩子脸上不太常见。

帆高说，“秋山姐好像太妄自菲薄了，我觉得秋山姐的文字给人很温暖的感觉，或许秋山姐可以尝试一下投给别的杂志社之类？”

帆高见过她之前帮夏美写的初稿，也看过她写的小说的细纲，还知道她给灵异杂志社寄去的小说屡屡被拒。

实际上这都不算什么秘密了，她在山吹町里那一个手掌就能数过来的熟人几乎都知道，连赤苇都知道她被拒稿好多次，还问过她要不要他帮忙改稿。

她都不晓得为什么会流传得这么广。

她觉得有点丢人，拒绝了赤苇的帮助，搬离山吹町后也很久没有动笔了。上次灵异杂志编辑给她提意见修改，她都没有改动。

原本这些事跟她投不投稿是没什么联系的，跟她的小说内容也完全扯不上关系，但是，因为帆高的话，她大概顺手把她的小说投给除了灵异杂志外的很多其他杂志刊物，因为投的太多了，她也不记得有没有投给过儿童文学。反正都像石沉大海，除了邮箱里多了些废纸，没有回音。

时间太过久远，她都快忘了还有这个事了，如果不是意外地收到了编辑给她发的邮件，大概根本不会想起来她还给儿童文学投过稿。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赤苇。赤苇也很替她开心，除了知道她写灵异小说居然能被儿童文学写选中这个乌龙，笑了她好久以外，没有什么令人不开心的地方了。

秋山跟儿童文学编辑约好了时间，等过两天商谈有关刊登连载故事的有关事项。

而就在她在去杂志社跟编辑商谈的那天，路上却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清晨，人来人往的电车站，充满了上班族和学生，正在秋山寻找自己应该乘坐的线路时，一个穿着中学校服的女生路过她又折返回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秋山、医生？”

秋山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她在破败的大楼旁的麦当劳店里遇到阳菜时的场景。

那时那个孩子眼神里充满着忧郁，像一只彷徨受伤的小鹿，一丁点的声响和惊吓就会把她吓得转头就跑，好像被全世界抛弃和遗忘的孩子。

而现在她眼睛里充满了活力，虽然看上去还是有些忧伤，但还是像以前那么坚强。她好像已经走出了阴影。

秋山忽然心里涌动起一阵奇怪的感受，不知道是开心，是感动，还是难过，总之是一种不知名的酸楚。

“阳菜。”秋山忍不住惊讶着微笑，“你回去上学了，真好。”

好像世界的每一件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阳菜上了学，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她也意外地得到了将自己的故事发表在刊物上的机会。

世界的一切都在被肯定、路边的幼苗也在生长，为什么她的心里还是觉得始终有一片阴霾笼罩？

“啊，……是的。秋山医生……原来你早就就知道了。”阳菜听到她的话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秋山明白阳菜说的话，她觉得自己早就知道了，她谎报年龄违法打工，还一个未成年人跟弟弟一起生活，逃避儿童福利组织的事情。实际上她也确实知道。

“因为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我又很想和凪在一起，所以就去打工了，养活自己，也抚养弟弟。无论是把我们给亲戚，还是儿童福利机构找人领养，还是去福利院，我和弟弟都会分开，我不想和凪分开。也担心凪会受欺负。”

“我理解的，阳菜是特别好的孩子。”秋山忍不住摸了摸面前女孩子的头，像赤苇安慰她那样。

阳菜红着脸微笑，又抬起头看着她。

“现在好像不应该叫秋山医生了，是不是应该叫秋山姐啊。您真的不做医生了吗？我不是别的意思，就是想跟您说您真是一个很好的医生……那个，秋山姐您最近还好吗？”

秋山把手收了回来。

很好的医生，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得到这个评价。

在学校的时候她不是能让老师记住的好学生，在工作时，也不是那种技艺高超到可以让病人送锦旗的大夫，甚至，她还是被医院劝退的。

所以，这就是个比较难回答的问题了。

“我最近还好，我转行了就不打算再回去了。”秋山挤出笑，半真半假地回复，怕阳菜追问又赶紧转移话题，“那你呢？最近跟凪怎么样？”

“我现在还是跟凪在一起，也上学了，儿童机构每个周都会过来看我们，我们过得很好。再过几年，再过几年，我就是成年人了。”阳菜微笑。

“会不会很辛苦？”

“不会！”阳菜肯定地说道。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阳菜抬起头，一边看着一边弯着眼睛笑，“我很快就会长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秋山因为这两句话怔愣在原地。

说不清道不明自己的想法，她只是觉得阳菜的话好奇怪。正确又错误。

明明世界那么对她那么残忍又那么讨厌，她居然还会盼望明天的太阳。明明长大变成大人那么坏那么无趣，为什么她还会想要长大，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

大厅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语音播报的声音，她根本听不清播报的内容，而阳菜却忽然焦急起来，最后拉了拉她的手说，秋山医生我要走了，跑出去几步又雀跃的回过头大声的跟她说再见，又转身跑远。

秋山忽然回过神。

此时阳菜消失在人群之中。

秋山在自己不远处的地面上，发现了一个粉红色少女常见款式的钱夹。

里面有些零钱，还一张照片。

照片里有三个人，阳菜、她的弟弟凪……还有帆高。

为什么会有帆高？阳菜认识帆高？

不对，这是阳菜的钱包。

秋山忽然反应过来，捡起钱夹向阳菜追去。

她现在头脑里很乱，一边想着阳菜刚刚的话，一边又在想着，为什么阳菜会认识帆高？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她想起夏美不久之前跟她说过，她去跟帆高拯救世界。

她事后曾去问夏美什么意思，夏美笑着告诉她，他们是去帮帆高追女孩子。但事后帆高却因为扰乱社会治安、非法持枪等等罪行被送上法庭。

“但明明就不是帆高的错。”那时夏美支着头对她说。

虽然当时她不并不在场，也不知道实际的情况。但是她相信夏美的话，也相信帆高的为人，更相信判决结果——因为年龄小或者是其他不知名的原因吧，帆高没有被判罪，他被送回了家，等高中毕业以后才被允许回到东京。那时法律对他的处置也就结束了。

所以阳菜就是帆高喜欢的女孩子？他还问过她要给阳菜送什么礼物。

她记得当时听说帆高离开消息的时候惊讶地沉默了许久，但听说了他走之前的“英雄事迹”，又忍不住和夏美一起哈哈大笑。

在她们无趣又如一潭死水般的人生里，鲜少出现这么刺激的事情，不顾一切的去追求什么或者是拯救什么。

好像大人只会做对的、正确的、规则以内的东西，好像大人的世界只有权衡利弊，做出跟大众一样的选择才会被当做“安全”，跟主流观点不一样的言论和行为，都没有自由的权利，因为害怕被攻击，即使这个世界没那么是非黑白，多数只是灰色，可更多的人，却连坚持自己认为的正确或承认自己的错误的勇气都没有。

而那个年龄的少年却不一样，他们那么的鲜活，又充满激情，敢于坚信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仿佛世界都在他们脚下。

秋山最后在列车的站台上追上了洋菜，在他上车的最后一刻，把钱包递给她。她忍不住大喊了一句阳菜的名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阳菜！”

阳菜回过头，看着她，突然面露惊讶。秋山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狰狞又奇怪，要不然为什么阳菜要是这种表情。

“啊，秋山医生！谢谢你！”阳菜被人群拥挤着进入列车里，拼命地、努力地向她笑着挥手，“再见！秋山医生，再见！”

“再见！”秋山站在人群后面忍不住笑着，又忍不住哭。

都说了，以后不是医生，要叫秋山姐了。这孩子怎么又忘记了。

而且明明这也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她只是送一个小女孩去上学而已，说不定自己明天又就碰到她了，她哭什么。

好丢人啊。秋山又哭又笑地想。

*

原来即使不能做医生了，也不代表她以后不能帮助别人，她也有别的价值，原来她以前也曾经帮助过别人。

秋山站在原地。看着那辆电车向远处驶去。

她的手机“嘟嘟”发出振动，她擦干眼泪想要回复消息时，却发现是编辑。

编辑问她上没上车，走到哪里了。

秋山：“……”

“遭了，要迟到了。”

她的故事里，在一个阴沉沉的下午还下着小雨的雨天，小猫头鹰第一次抖擞翅膀，离开家门出去冒险，路上却遭遇了意外和暴风，它受伤地落在一个破败的神社前，然后一个命不久矣的女孩捡到了它。

然后故事就像此刻，秋山像丛林中万千忙碌的蚂蚁穿过拥挤的人群，寻找她应该登上的疾驰的列车般，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