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鸢尾

「这是你们特意书写的剧情吗？」沈逢君站在格榷住所的窗前，这里已经是二环，从这个角度甚至可以看到伊甸园的绿色，在黑色的夜空里，那些绿也被浸染成墨色。这么看起来就像是伊甸园被旷阔亘古的天空所吞噬，科技也好文明也好，都被自然永恒静默地凝视。

「你指的是......」实验世界特意书写的部分太多了，给沈逢君一个可以和任务对象合理相遇的前景，给背景给历史大事件，给闪烁的灯光给裸露的岩石，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沈逢君说的是哪一件。而在此之间，她还在为沈逢君和格榷难得的亲密露出喜悦的笑容。

「我指的是格榷家族忽然出现的一批种子。」这件事太突兀了，哪怕格榷给了足够合理的解释，给了为什么只有戈列茨家族野心滔天在别的财团的眼皮子底下偷出了如此大批量的涵盖了绝大多数品种的种子的理由。但这件事仍然十分突兀，就像是劣质游戏里面为了催进度忽然下调难度或者直接给予一把可以毁天灭地的神兵。

「是的。你在Mafia的那个时间耗费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后面的必须加快进程。我们自然会给你帮助，这只是一点特殊的信息彩蛋而已。」

「这个世界的编剧是谁？」沈逢君换了个问题。

「是我们研究所的临时工。」

沈逢君没有想到在这里也会听到如此戏谑的职位命名，但也没有继续探寻下去的兴致，「听起来像是会时刻跑路。」

「事实上，他早就已经跑路了。这是他留下的遗作。」569A眯着眼睛看着波动的频率，继续回应沈逢君的话，「那你喜欢这个吗？这种类型，后面还有世界，我总希望更多的了解你一些。」

「只要对完成任务有利的我都喜欢，我只是觉得太假了。」

他思考着自己之后的计划，多了这个特殊的信息彩蛋之后，很多计划都要更改，一切的进展也会变得更快，对任务对象的态度也要有所变化。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厌烦，这种厌烦直接伴随着毁/灭的欲望。

「你们在特意为我设计一个完美到虚假的结局。这真的有趣吗？」

569A莫名得觉得沈逢君想要询问的对象并不是自己，他问出这个问题并不需要她给出答案，所以她只是沉默着，陪伴沈逢君一起眺望远处的伊甸园。

*

沈逢君这段时间陪着格榷出入了很多场合，他十分配合地扮演对方迷恋的乖巧情人，而格榷也确实遵守承诺，在他们达成约定的第五天就将种子交给了萨麦尔的人。这样的扮演游戏一直进行到感恩节那一天，纽城的高贵的一等公民们前往伊甸园，感恩科技的力量为人类留下最后一片净土，感谢人类可以在这片净土中生活的像是睡在母亲的子/宫里那样幸福又安宁。

沈逢君和格榷一起接受检查后进入伊甸园，格榷所说的重瓣鸢尾花连一进门的地方都进行了摆放。蓝紫色的花瓣披着裂纹，香气浓郁到令他有些反胃。其实执法局的制服上也绣着一朵鸢尾花。传说被引诱被逐出伊甸园的夏娃留下眼泪，悔恨的泪水落地生长成鸢尾。从此连这种花都变成了一种规训和警示——离开伊甸园的人总会后悔，离开纽城的人总会后悔。所以不要背叛、不要逾矩、不要违反规则，要歌颂、要赞扬、要认同律令。

格榷的手揽在沈逢君的腰上，他们今天的西装一个是鸭蛋青色一个是深一点的蓝，站在蓝紫色的鸢尾花丛中十分相宜。他顺着沈逢君的视线看向那些新培养的品种，像是河流一样蜿蜒紧密的朵朵鸢尾三十分硕大，似乎可以轻松吞噬最大体型的蜜蜂。“你不喜欢这些吗？”

“太香了。”

“可他们将它认定是纽城的象征，被熏得头昏脑胀也要趋之若鹜，”格榷轻声跟沈逢君耳语，“我也不喜欢这个味道，你能不能早点成功结束这些？”

沈逢君不确定格榷所暗示的和他所想的是否相同，“你明年不来伊甸园就可以。”

“果然逃避才是最好的方法。”

“逃避可不是什么好方法，如果真的有用，你也不至于又回到了戈列茨。”

有一个声音从另外一边插进来，伴随着声音同时靠近的是同样穿着礼服的阿莱克斯。对方今天把头发绑了起来，一张精致的面孔完完整整地露出，身上穿的礼服也是和头发同样的色系，淡淡的粉色像是招展的春日。

格榷贴在沈逢君腰上的手又用了点力，沈逢君顺势贴过来，将两个人身体间的最后空隙都弥补掉。“我之前不在意这个姓氏，但现在有人期待我回来，所以我回来了。这件事和逃避没关系，而且，阿莱克斯，你需要多些礼貌，我刚才在和我的朋友调情，你不该插话进来。”

“公众场合调情也不怎么礼貌，尤其是在对方还没没得选的情况。执法局的长官，你也就靠这种法律不喜欢的方式才能把人留到自己身边。”阿莱克斯阴阳怪气，暗指格榷“知法犯法”。

格榷垂眸去看身边人的脸，“你是自愿留在我这里的吗？”

沈逢君看了一眼阿莱克斯，然后又转回眼睛对上格榷的目光，“当然，先生。”

“你看到了，阿莱克斯，他很愿意和我呆在一起，你大可以再找些其他理由无理取闹证明他非自愿。可显而易见，他并没有投奔你的怀抱的打算。”

阿莱克斯并没有因此被激怒，他有自己看待这件事的角度。“你权势滔天，永远不可能在他这里听到拒绝的答案，长官，你没有学过法吗？法不强人所难。你这样问他，就像是问穷困潦倒没得选的马车夫为什么明知道马匹有危险还要继续驾车一样伪善。①”

两个人的争执很快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三角关系向来惹人八卦，尤其是还是两位高贵的财团的继承人，纽城的一等公民争夺一个仿生人。

沈逢君感觉到那些目光黏在他的脸上，他们并没有用打量人的目光看他，甚至在他们眼里，沈逢君连最低等级从事色/情行业的纽城公民都不如，他只是一个连法律身份都不具备的物品。阿莱克斯和格榷争抢他，就像是主人们为了一个充气/娃娃的所有权归属争论不休。

他垂下眼睛，继续接受这样明明和他有关又偏偏与他无关的唇枪舌战。直到格榷终于显露出愤怒，“你果然就该一直窝在你那下几环的破烂基地里，在这里你只会污染伊甸园，弄得我也没有兴致好好度过感恩节。我要带着我的小鸟先走了。”

“戈列茨先生，您......您要现在就离开吗？”另外一名在旁边看戏的一等公民开口问，他本来还想找找机会和这位戈列茨家族的下一任家主套套近乎，没想到对方带着人和阿莱克斯吵了将近半个小时架，面色不虞到准备直接离开。

“我日日夜夜都感恩于自己拥有的一切得益于纽城的伟大，不需要特地在伊甸园祷告。”这位看起来完美贴合纽城形象的执法官兼财团继承人这样说，然后揽着沈逢君和阿莱克斯擦肩而过。

伊甸园的感恩节晚宴会从晚上七点半开始到九点半截至，沈逢君和格榷出来的时候才刚刚八点十分，走出伊甸园的玻璃罩子，明显能够感觉到外面的空气并不如里面那么清新。伊甸园外面有很宽的真空地带，没有任何光污染也没有任何建筑物，纯粹地隔绝开伊甸园和这座城市。沈逢君和格榷就这样沉默地走在路上，直到来到格榷停车的地方。

格榷帮沈逢君副驾驶的门打开然后才绕过去坐在驾驶位，自从沈逢君说过只信任他之后，他们两个人出行，都是由格榷开车。

格榷坐好后并没有立刻发动车辆，他侧过身体看沈逢君，“满意了吗？”

沈逢君只是沉默，而格榷也明白了他为何沉默。他在等待他摆出来更多证据，然后再决定认什么不认什么。

“阿莱克斯和我的关系并不好。但是只要他不是脑袋空空的草包蠢货就该知道今天这个场合并适合和我爆发冲突，不仅仅是因为这会让他背后的家族觉得丢脸从而把这个让家族蒙羞的人从下几环拽回来关禁闭甚至直接毁了他的浣熊，也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就算对你选择借助我而不是他来到伊甸园不爽，这里也不是质问的场合。更别说他表现得像是我抢走了他的妻子......”格榷说到这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嗤笑，很显然，他觉得阿莱克斯的那副样子很可笑，简直像是痴心妄想。

他的嗓音冰冷，却又因为语调加上了点古怪的亲昵，“而且在上一次我们三个见面之后他就应该清楚，你不喜欢被这样忽略，不喜欢被当作物品，不喜欢被谈论但没有表达意见的权利。他这样做只会是让你感到屈辱从而越发不喜。常理下，他没有理由非要今天犯蠢，除非他有今天必须这样犯蠢的原因。”

他说到这里，握住了沈逢君的手腕，“那个原因是你给他对吗？是你让他这么做的，所以他才不担心这样会让你感到不舒服，你故意让阿莱克斯激怒我，你想要看我们争吵。你要靠这种方式引人注目成为今晚感恩节宴会的焦点。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你有其他的计划是吗？”

和格榷尖锐的质问不同，他握着沈逢君手腕的力气很轻，沈逢君完全可以轻易挣脱，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默认了格榷的所有推测，只问了一件事，“那你为什么要配合我们？”

格榷不喜欢沈逢君使用“我们”这个词，原本他们两个才是沈逢君计划中紧紧捆绑在一起的人，现在对方却在和另外一个人使用“我们”，而且这个计划大概率还是在这段和他共度的时间里制定的。就在他的身边，他的房子里面，在和他出入各个场所的时候，沈逢君和阿莱克斯在暗度陈仓，甚至今天到他的面前做戏。

“我刚才已经说了答案，”格榷握住沈逢君手腕的手终于收紧了些，他的拇指搭在沈逢君的脉搏上，感受着对方平稳的一丝不苟的跳动，“不止是阿莱克斯会同意你的请求，我同样也会这么做。”

沈逢君看了眼时间，少见地露出了笑意，狭长的眼睛弯起，看起来十分漂亮。这种漂亮在沈逢君身上格外少见，他不怎么爱笑，笑的时候往往都有原因而非基于本能。所以此时这个有点放肆的、坦率的笑能展现出来的风情便丰富得有些骇人。

“你马上就可以看到我的计划了。”

在他的话音落下几秒钟后，格榷忽然听到了巨大的声响，那是如同曙光拍卖行一样的爆炸声。他猛地转过头，就看到正在燃烧的伊甸园。这是森林草地燃烧爆破的大火，迅速冒起黑烟，火光在黑暗中十分刺眼。

“针对伊甸园和伊甸园感恩节晚宴上所有人的爆炸案，随后便会是来自萨麦尔的宣示，这一切堪称恐/怖袭击。”

沈逢君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同样带着点笑意，他轻易挣脱了格榷的手，然后将两只手并在一起伸到对方面前，“长官，你现在想要逮捕我吗？”

格榷转过头，他看着这个狂热的疯子和野心家，对方的眼中似乎也闪烁着爆炸带来的火光，摇曳着让那双眸子越发的亮。他的震惊忽然就消退了，沈逢君做这一切都十分合理，他是萨麦尔的领袖，萨麦尔和纽城势不两立，他做任何事情都是为了能够推翻纽城。那么在收获了足够的种子之后，彻底毁掉纽城富人的粮仓和氧气的来源完全是一件利益最大化的事情。

而且，他还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关于沈逢君之前所说的“我们”。“阿莱克斯知道他其实是你的帮凶吗？”

注释君：

①阿莱克斯的这个比喻来自德国癖马案，大致情节是，雇主的马匹有喜欢用尾巴缠缰绳的癖好，很容易导致车辆出现事故，马车夫告诉了雇主，但是雇主却不同意更换马匹并且告知车夫你再说这些可以直接走人。车夫迫于无奈继续驾车，后来车辆果然出了事故。当时的法官认为车夫无罪。因为如果是其他人，也会选择继续驾驶这辆危险系数很高的车辆，因为其实他们也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哪怕明知这是危险的。由此产生刑法上的经典理论“期待可能性”，简单说就是法不强人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