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华消失了，陈潼是最后一个被告知原因的，她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要假装不知道，大人总是神秘兮兮地凑在一起咬耳朵，她想靠近细听就会被撵走。
“上外面玩去，大人说话小孩别听。”
说这话的大人神情严肃，好像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陈潼脚蹭着地蹦蹦跶跶地往外走，笑着玩去了，到了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她才卸下伪装，偷偷掉眼泪。哭完，她还要等到眼睛没有红血丝才敢被人注意到。
他们骗她陈彦华出去打工了，其实也不算骗，只是隐去了陈彦华把别人的老婆拐跑后音讯全无的部分，陈彦华要是真的想她、爱她怎么会连封信都没有呢？小姑还会给她奶寄信呢。
偶尔有那惹人厌的会问她：“你爸回来了你还要他吗？”
陈潼笑着回答：“要。”毕竟正确答案只有一个。
当真相揭开的时候，陈潼根本就不想听，那样就连幻想都破灭了。
她等啊等，谁先来接她回家呢？
春天刮着大风，她会站在高高的土坡上逗弄含羞草，用干草茎拦住红蚂蚁的去路。夏天，天上飞着蜻蜓，她在地上拼命地压着水井的手柄冲走脚上的泥，她希望下一个夏天大人再去钓鱼的时候可以带上她。秋天，她在院子里放着一个板凳，她坐在上面晒太阳，直到所有的植物变成枯草。冬天下着雪，她想快点进屋，过年她就可以穿上新衣服了。
每一个春夏秋冬她都心存希望，有人惦记着她，有人爱着她。
父亲消失了，母亲也不在，胡春书每一次突然地离去都会让她伤心，说好了站在你背后的人，你一转身就发现她不见了，起码说句再见再走吧，每一次骗她的理由都不一样，嗯，就这样吧，陈潼百无聊赖地想。
“你想不想你妈妈啊？”“你妈不要你了。”“你妈结婚了再生一个小弟弟，你生不生气啊？”每一次的逗弄都能把她的心搅得稀巴烂，她要是哭了，他们还会假惺惺地上前：“哎呀，逗你玩呢。”“别哭了，脸都哭坏了。”
他们不就是希望她哭吗。
说好给她买的头饰，第二天醒来就不见了，说是老鼠叼走了，不久后就在姑姑家孩子的头上看到了，她侧过身睡觉还能听见人说：“这么长时间不记得了吧。”
比起他人转述，陈潼更希望胡春书能亲自跟她说点什么，可她的妈妈不会，给她套上新衣服就走了，她能明显地感受到她们两个之间你是你、我是我的那种边界感。
这都没关系，在这个世上有一个人是她的妈妈就行了。
她的姑姑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婴儿，说那是她儿子。
孩子哭了，陈潼把爷爷喝剩的奶粉递给她，“他是不是饿了？给他喝这个吧。煮牛奶的时候往里面放一个鸡蛋吧，再往里面放点白糖，可好喝了。”
“滚一边去。”
陈潼尴尬地把奶粉放回去，假装无事发生。坐下，再假装遗忘，笑嘻嘻地说：“今天天气真好。”
嘁嘁喳喳的交流又出现了，他们开始频繁地说起她上学的事情。
陈文成给胡春书打了第一个电话，让她回来把孩子接走，胡春书说太忙了，来不了。
第二个电话还是再等等。
他们当着陈潼的面说：“胡春书可真够狠心的，连孩子都不要了。”
“这人呐不能只顾着自己潇洒，太自私。”
“孩子摊上这么一个妈，也真是倒霉。”
胡春书来接她的时候，陈潼不想走了，她还是怨妈妈来晚了，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她就是想发脾气，干脆就躺在地上，谁拉她都不起来。已经硬化的土地上留有太阳的余温，让她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她看着蓝天白云，微风吹过，除了吹起她额前的碎发，还带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蜻蜓、渔船、渔网、蛐蛐、艾蒿、地瓜、坟墓……她脑子闪过很多东西，又哭了起来，比之前还要悲戚。
她扭过头看到了放在墙根底下的破菜板，那里她陪着奶奶收拾过鸡毛，柴桂芬坐在板凳上对她说：“咱俩快点整，到时候炖鸡吃，香死你。”
“香就说香的，别说死字，咱们谁都别死。”
陈潼是个重感情的人，和谁呆上一段时间了分开了都受不了，她太奶奶死了还是几个月前的事，她哭了有一个星期，到现在也是，一说起死这个字就点开了她的泪穴，眼泪跟开了闸一样，她太奶奶没之前还搂着她睡过，她想起来太奶奶这个人就想哭，好好的人怎么说不在就不在了。
她天真的觉得，她都这么伤心了，太奶奶的孩子们得更伤心，她又为每一个伤心的人感到伤心。
柴桂芬抬眼看到了说她：“你可别挤猫尿了，好好的日子，别搅灾啊。”
“嗯。”陈潼把眼泪硬生生地憋回去了，嗓子哽得难受。
奶奶总是让她帮忙干活，她要是走了，奶奶怎么办呢？还有爷爷，他会不会也想她，没人理解她在想什么，她不想离开熟悉的一切，她想奶奶。
她是被胡春书硬拖着带走的，布鞋在地上蹭起一阵烟尘，鞋面上是柴桂芬给她绣的花。还是孩子的她没有力气对抗大人，被揪起来拽到车上。上车的时候柴桂芬往她的脖子上挂了两瓶饮料，告诉她：“你是回去上学的，好好上学才能有出息，到时候来接奶奶。”
陈潼扒着窗户说道：“好，奶奶你回去吧，路上小心，被摔着了，要好好吃饭啊。”
陈潼在路上哭了一道，她有点害怕，她不知道怎么和妈妈相处。
胡春书有些心烦，她有想过把陈潼要是不跟她回来，她就把陈潼扔在那，让两个老东西求着她带走，也就是自己生的孩子没办法。
陈潼和胡春书到车站的时候，进站口已经有个人在等他们了，胡春书让司机停一下，男人把她们的行李从客车上取下来，放到后备箱。
胡春书给她介绍道：“这是你新爸，你爷爷奶奶生的那个不算。”
陈潼局促不安地愣在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男人咧嘴笑笑：“我叫刘福生，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嗯。”陈潼点点头，她有些害怕那个丑男人，她更喜欢照片里的爸爸。
胡春书拉着陈潼觉得她的手腕太细了，“你奶也没给你吃什么好的啊。”
奶奶是好奶奶，总给她买零食吃，陈潼辩解道：“我奶奶对我挺好的，我们总吃肉，是我自己吃不胖。”
到家的时候，陈潼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坐在沙发上四处打量，这就是她的家啊。
餐桌上摆着鸡蛋炒柿子和青椒肉丝，等他们回来菜都凉了，刘福生端着菜去厨房加热。
胡春书把她准备好的衣服拿出来，是条漂亮的纱裙，白纱上面缝着塑料花，她小声地对陈潼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我们一起过有钱人的生活。”
胡春书见不到孩子的时候完全不想孩子，陈潼不过就是她生过的一个孩子，切实看到的时候就喜欢得不得了，眼睛水汪汪的大的像葡萄，这鼻子像他爸了，还行，这眉毛、嘴巴像她，是她想要的洋娃娃，胡春书狠狠地在陈潼脸蛋上亲了两口，“吃完饭妈妈给你好好洗一洗身上，潼潼要做干干净净的城里宝宝。”
“潼潼，赶紧洗洗手吃饭吧。”刘福生把她脖子上的饮料取了下来。
陈潼不想扫兴，可她就是想回奶奶那里，干干净净的城里宝宝是觉得她不干净吗？自己又被嫌弃了吗？她含着泪水说道：“我吃不进去，明天吃行不行，我想睡觉了。”
胡春书说：“吃完饭然后洗澡，晚上再睡觉。福生你去烧洗澡水。”
陈潼大声嚎道：“我想奶奶了，我想回去。”
“你奶奶不要你才让我把你领回来的，晚上就这一顿了，饿了可没人管你。”
“好，我不吃了，我不吃也没关系。”陈潼摆摆小手，希望妈妈不要再管她了。
刘福生劝她：“小孩好好吃饭才能长身体呢。”
“我说了不吃了。”
“别管她了，饿了自然会吃。”
陈潼坐在客厅，也不知道自己睡在哪里，还是刘福生带她去了她的小房间。陈潼脱掉鞋子，整个人钻进被窝，尽量不哭出声。
刘福生对胡春书说：“带孩子散散心吧，这么多年没在一起，心里能好受吗？”
“我心里还不好受呢，她爸消失可以，我出去打工挣钱不行，好，我回来了，重新开始卖菜，你跟我一起每天凌晨出去，你知道我有多辛苦。”
“你说说你那么辛苦干嘛，我又不是没钱，养你和孩子绰绰有余，以后咱不起早贪黑了。”刘福生假话里掺着真，他还是不太想给陈彦华养孩子的。
胡春书眼含热泪抱着他说：“我有手有脚的，才不要花你的钱。”
“你就是太要强了。”刘福生心疼这个和他同病相怜的女人，都是被她前夫害的。
胡春书说道：“你领她去趟大超市就好了，小孩子哪有不爱吃的。”
“有招能哄好就行，我领你们去，一脚油的事儿。”
胡春书把陈潼从被窝里薅出来，陈潼哭的一抽一抽的，先认错：“对不起，妈妈，我不想惹你生气的，我就是太难过了。”
“我知道，你爸要带你去大超市，买很多很多好吃的，那里面有手推车，你见过吗？你可以把整个手推车装满。”
陈潼被她说的心动不已，“你去我就去。”
“妈妈跟你一起去。”
刘福生蹲下身子，“姑娘，上来，爸带你买好吃的去。”
陈潼坐在那里没有反应，还是胡春书把她抱起来放到刘福生背上。陈潼站在车门旁边不知道怎么开车门，胡春书教她：“这么轻轻一拉就开了，你试试。”
陈潼打开后开心地坐进去，路上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楼，路过人民商场的时候开心地告诉妈妈：“人民商场！”
“等下雨天妈妈就带你去。”
晚上睡觉前，胡春书抓猪一样抓她换内裤，陈潼的速度被力量碾压，她被按在角落里扒下裤子。
胡春书在某些方面遗传了刘凤杰，虽然是为了别人好，但上来那个劲儿有不管不顾她人意愿的特质。
陈潼换了一个新洗的，刚提上裤子就跑过去跟胡春书梗着脖子大声讲理：“我跑是因为我想自己洗。”
“你洗什么？还你洗，用水涮一下叫洗吗？干什么都不认真。”
“不要你管！”
“我不管你，你就臭着吧，到时候长蛆别怪我。”胡春书把她洗的白袜子从包里拿出来来给她看，“你自己看看，一道道的河凌，你晾之前投衣服了吗？”
“没有。”陈潼转移话题：“妈，我去拿暖水壶给你倒点热水，要不然该冰手了。”
“别拿了，再给你烫着。”
“没事，我都长大了，好多事情都能自己做了。”
陈潼把暖水壶拿过来刚到了一点水，胡春书用手搅和一下就说：“好了，放多了该烫手了。”
“行吧。”陈潼把水壶放回原位，问她：“你要结婚了怎么没通知我呢？”
“结婚的事情我说了算，为什么要通知你。”胡春书瞅了一圈，偷偷对她说道：“跟着妈妈，你要表现的乖一点，对你后爸，你要多说点好听的。以后妈妈的东西都是你的，慢慢你就知道了，妈妈都是为了让你过得好一点，每天都有零食吃不好吗？”
“好！”陈潼回答得斩钉截铁。
“这就对了，妈妈是最爱你的人，别人只会害你、骗你。”胡春书在她脸上左右各点了一点香香慢慢推开，“你要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