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叶华你搞错了——我不是诈你、我是诈他们。你不过这次钓鱼用的饵。”鹿星目光逼视着叶华，“这两个老油条，不见棺材不落泪，这场谈话之前我还苦恼着得多花些工夫才能撬开他俩的嘴，但多得你一来就把自己撇的那么干净，让我们的审讯效率高了很多，这会儿也撂得差不多。等会儿出了这个门，我让伙计们给你列队鞠一躬，托叶警官的福，今天市局刑侦队可以集体下个早班。”

鹿星收敛了揶揄的语气，正色道，“这俩刚才已经招了，线人是假的、起舞暗访也是假的！你是去巡察，巡察姓黄的那帮混蛋有没有乖乖听话。”鹿星直言道，“给起舞打掩护的是你，所以这些个扫黄打非他们才躲得那么顺利。叶警官不仅掩护打得好，人也教得好，起舞的人应付起警察来一套一套的，比外头道上的马仔可专业多了，花了不少心思吧？”

叶华脸色灰白，虽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睁大的双眼已经因怒意变红，咬紧的后牙带出了颈上的青筋——鹿星知道，这是他失态前最后的紧绷。

“叶华，我不绕弯子。你不是我要的鱼，我要你们背后的那个人、我要起舞真正的老板。相识一场，你要是现在有想要交代的，我还会听。等一会儿就没这情面了。”

叶华沉默了一会，蓦的笑了起来，边笑着边扯开了刚刚才整理体面的领子。“我不知道你说什么！阿星，看不起人也有个限度，师哥能从那鸟不生蛋的祺县交警队混到这个位子，没点手段可怎么行。”

叶华将一声鼻息拉得绵长，然后朝鹿星没由来问了句：“还没问你，结婚了没？”

鹿星：……

叶华从鹿星的沉默里读出了他尴尬，揶揄道：“你小子三十几了不会还是个单身狗吧。也对，你小子干活不要命，犯冲起来的十头牛都拉不住的脾气谁受得了！”

麦里传来了陈燊咯咯的笑声，鹿星却只能继续尴尬的保持着沉默。

“不过单身也好……结了婚你就知道，结婚之后有没有老婆孩子热炕头说不准，但生活的一地鸡毛你得收拾。”叶华苦笑着摇了摇头，“成家的男人心里苦啊。”

叶华倚在沙发角上，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草的苦味从他身上缓缓的散开：“你也知道我跟纪杉师姐就奉子成婚的，当年没少让你们戳脊梁骨，但我不在乎。我想着我那个岳父只有你师姐一个女儿，再怎么老古董也会帮衬着点，对毕业之后的日子还挺有盼头的。谁知道结婚之后那老家伙还是看不上我。到后来那个孩子没了，他就更不待见我了。”

叶华的岳父鹿星是知道的，是本市的纪明副市长。这位纪副市长是纪检出身，最是雷厉风行、刚正不阿的一位，老陆局私下都叫他“纪老虎”。

“刚毕业他让人把我分配到那祺县鬼地方，美其名曰叫基层历练。但是阿星，整整七年啊，我们夫妻两地分居了七年。不仅如此，他还老撺掇你师姐跟我离婚。我要再不硬气一点还是个男人么！”他目光一闪，露出狠劲，“祺县是个龙潭虎穴，但是你师哥还是真刀真枪闯出来，所有人都说我扫黑的英雄，恭喜我功成名就。但这算哪门子的功成名就，我不能让纪老头压我一辈子不是！我在祺县的那些买卖里受了启发，留下了这两个人，把他们的老婆孩子捏在手里，让他们帮我办事。是我管教不严，让他们露了马脚。”

叶华抽了最后一口，将指间剩余的烟草摁灭在烟灰缸里，良久才又开口：“你赢了，阿星。这次师哥是彻底输了。”

你赢了，阿星——这句话在大学的格斗训练场上他听他说过很多遍。但当时说这话的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从未在自己认过输。即便每次比试都让鹿星占了上风，但他也总是笑着说下次一定把鹿星干趴下。

鹿星想起往事，一时有些失了神，直到监听麦那头陈燊的声音把他拉了回来。“鹿爷，姓卢的这边口供跟叶华差不多，能对上。怎么着，今天真能下个早班啦？”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季延先一步回答道，“黄这边的供述一致，不过实在有些过分一致了。这两个老油条从初入警局时的咬紧牙关、消极抵抗，到刚才见到叶华后的和盘托出，都保持着高度一致的步调。仔细听不难发现，他们的审讯应对话术、供述罪证的逻辑都有一定相似性。连着9个小时的高压审讯，即便他们所说的是真相也不应该保持这样的一致性，除非这是他们预演过了另一个场景剧本。我认为他们串供的可能性更大，只不过这一次的他们一致选择叶华做替罪羊。”

不仅是他们的选择，这次是替罪羊自己都甘心献祭。

“想什么呢，师弟。”叶华打断了鹿星的沉思，“让我猜猜，是对面那两位吐了什么么？有什么想知道的，用不着费心问别人了。咱们师兄弟的交情，师哥知无不言。”

“我在想我认识的叶华，被我揍趴下多少次从来都不认输。背后的人该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能让你心甘情愿在我面前认输、做别人的替罪羊？”

叶华在他的话里怔了怔。

鹿星看着他继续道，“叶华，你连自己都写进他们供述的预演剧本，连该怎么供出你都教好了。但凡我们今天不是这样的审讯方式、但凡审讯的过程再草率一点，你或许就成功了。”

“师弟啊，想象力不用那么丰富，师哥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奉献精神。今天栽在你手里是我棋差一着，哪儿有那么多有的没的。”叶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进了沙发靠背，自顾自合上了眼，“你要是没有别的要问的，就让师哥先躺一会儿，等会儿审讯室空了再叫我。连着开两天的会，也够累的……”

“那顾暖呢？”鹿星冷声问道，“如果着一切都是你在主使，那那个叫顾暖的女孩又是怎么回事？”

“顾暖？你说几个月前在起舞自杀的女孩儿啊。”叶华仍是闭着眼，“她原本是我的女人，跟了我好多年了。我疼她，让起舞锦衣玉食的供养她，只可惜她放着好日子不过、想着要走。我让姓黄的让她知道她走不了，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她，谁知道她是真不想活了，自己吞药自杀了。这事儿我可没动手啊，卷宗上的人证物证可都证实是她自杀。”

“叶华，她真的是你的情人么？”鹿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说道，“这个女孩儿被骗去的时候起舞还不叫起舞，是在祺县的dancing bar，就是你扫黑除恶打掉的那个。那时候的你还只是个谁都看不上交警大队警员，你别告诉我姓黄的这么慧眼识珠，早八百年就知道贿赂你铺路了？”

叶华闻声坐起了身，但只是拧着眉看着鹿星。

“顾暖从是起舞服务员里来的最久的，也是唯一一个跟着你们从祺县转移到榕市的。她从在dancing bar开始就被拘禁起来、频繁的送来榕市见他客人。如果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你在主使，那么那会儿你们又是在给谁上供呢？”

“你说了那么多，那她的客人到底是谁，顾暖告诉你了么？”叶华言语精准拿捏住了鹿星的死穴，“说到底，刚才那些还是你的猜测。我没有和别人玩儿同一个女人的癖好，倒是的确有那么几次我回榕市见你嫂子的时候跟你嫂子吵了架，心情不好，让顾暖过来给我暖暖床。”叶华挑了他一眼，“这个我跟你一个单身狗说不着……”

鹿星被他的敷衍消磨了耐性，失望的吐了口气。

“叶华，当年的入警宣誓中你带着我念的。你私德有亏我的确不待见，但你能找祺县那个虎狼窝里力挽狂澜，顶着那么多层保护伞把那群为非作歹的孙子扫干净，我敬你是个人物。以我们现在掌握的证据，无论你是主动与人谋划、还是被动误入歧途，今天你都跑不掉，但这里头的罪名也不是你一个人想揽就能揽的。”

鹿星提了一口气，“叶华，连同审讯室里的人都听着，机会我只最后给一次——现在！我要你们背后的那个人名字！”

鹿星的喝斥声严正如雷鸣，陈燊摸着监听麦都觉得耳朵痛。审讯室的两个老油条光听着监控视频传来的声音也都跟着心肝一颤！

“想拿叶华敷衍我们，没用！顾暖，那个无辜被你们迫害的好姑娘，她的确到死都不知道她的客人是谁，但她豁出性命也要保全的证据现在就在技侦办公室。榕市区级以上领导的毛发样本现在也已经在技侦检验台上了，我倒要看看精斑检验之下顾暖到底是谁的情人。到时候谁再想供出那个名字对我们来说可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别白费力气了，鹿阿星！”叶华厉声吼道，“他们老婆孩子身家性命都在我手里，从一开始能听命的就只有我。”

审讯室里面的季延和陈燊心下都知道不好，叶华这话听着是在跟鹿星说，但实际是在提点审讯室的两人小心说话。此刻黄卢两人咬紧牙关、痛哭流涕的样子，鹿星这一击显然不成。

审讯室外的鹿星却无暇顾及这些，刚才叶华那段话在他脑子里转的飞快，零星的线索串联成一个人物侧写。

如果说黄卢二人的守口如瓶，是为了保全被拿捏在别人手里的家人。那叶华又是为了什么？

一定不会是官途事业。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叶华无论在里面充当什么角色，他都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

会是家人么？但榕市的安保再稀疏，也不让堂堂副市长的女儿和外孙落入不法分子的掌控。

榕市的领导……

能够在榕市对“纪老虎”毫无忌惮，拉叶华下水……

能毫无顾虑把叶华推出去当替罪羊，而不怕他出卖自己……

“是纪老虎！”

鹿星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这会儿跟我提那糟老头子是故意恶心我么，嗯？”叶华恶意笑了笑，“师弟，你真想好了打算豁出事业跟我赌这一把？”

鹿星没有给他胡搅蛮缠的机会，径直冲门外吼道：“进来个人，给我上技侦问问，精斑对比结果怎么还没送过！”

鹿星话音刚落，办公室的大门应声打开，只是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来人竟然是老陆局。

“技侦办公室但凡是个活物都被老黄薅着给你加班化验呢，你再催他就要去上吊了！”老陆局说着，将文件夹塞给鹿星，“DNA结果与纪明相符。今天谁都别想出市局的门了，我亲自去市政府拿人，你们准备一下后面的审讯工作。”

老陆局话音刚落转头就走，回头见到叶华时沉沉一叹，“小叶啊，卿本佳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