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刑侦一线工作让鹿星习惯浅眠。此刻察觉身边有些稀稀疏疏的动静，人就醒了。睁眼时发现天刚擦亮，借着微弱的晨光，发现那稀稀疏疏的动静不是别的，是醒来的秋白挣扎着要起床。

“你醒啦……别乱动！”

鹿星还有些迷糊，手比脑子快。他十分利落地把秋白摁回床上了，随后一手覆在她额上、一手拍在自己脑门上，煞有介事地停顿了几秒，带着鼻音喃喃道，“谢天谢地，退烧了。”

秋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在给自己测体温。

哑声问道：“我可以起来了么？”

鹿星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举止是有那么些尴尬。赶紧把秋白扶起身，“对不起，脑子犯浑。”

秋白坐在床沿尝试动了动，发现身体痉挛的状况虽然解除，但四肢还不那么听使唤。

“这是在哪？”

“岐市的医院。”鹿星向她解释道，“你发烧昏倒了，肖息让我送你过来的。你哥在这，他给你做的治疗。不过后来他有急诊手术忙去了。”

秋白定定地看着他，问道：“秋欣的事，你没告诉他吧？”

“放心吧，没有。”

鹿星回答的声音还带着梦中初醒的慵懒，倒是比初见时让人亲近。

秋白看他的目光竟一时忘了收回。

眼前的男人双手交叉在身前，努力撑着后背，尽量让自己显得更精神些。但他头发零乱，眼睑浮肿，实在难掩疲态。只是一夜的光景，感觉人沧桑了很多。

“对不起，昨天吓着你了吧。”秋白低下头喃喃道，像是说给他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地补了句，“以后不会了。”

“我们该走了，鹿警官。”秋白说着挣扎着起身向外走，脚步蹒跚却坚定，没有片刻等待。

鹿星知道，拦是拦不住她的。

鹿星的目光追着秋白，麻利收拾着病房的东西、赶紧办出院手续，在护士台拿了范医生交代的药，又匆匆在售货机前给买了牛奶和面包吃食……忙活得像只八爪鱼，终于赶在秋白走出医院大门前追上了她。

秋白的身体还很虚弱，连开门上车都很费劲。鹿星没有拆穿她，等她上车之后把大衣塞她怀里让她“帮忙拿着”，又将牛奶和面包放在边上让她“自取”，然后自顾自开车。秋白这回都从善如流的接受了，解决了吃食又乖乖拢好大衣外套闭目休息。她这样乖巧温顺的样子，与上回坐在车里嘴硬说着没事、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秋顾问判若两人。

鹿星不自觉地抿起嘴角，心说这性子还真的有些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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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行程顺利，他们赶在早高峰前到达了林市市局。只是不巧他们刚到市里就出了着急的案子，刑侦的黄队方队都要出现场，只能请鹿星继续照看秋白、带她去法医室见见秋欣。

得知决定的秋白依旧很平静，只是要求在最近的卫生间下车、拾掇一下自己。

倒是鹿星有点犯难——她是家属，带她去见死者是正常程序。只是她刚病了一场，真的还能接受太平间这种身心煎熬么……

没等他想明白，秋白已经重新回到了车上。

她已经把自己拾掇得精神了许多。换上了新的运动外衫，外衫的领子高高拉起刚好遮住后颈上的荨麻疹痕迹。披散的长发梳成利落的高马尾。面庞新擦过，额头和鬓角都不是刚才汗津津的模样。但终究是病了一场的人，唇上还是有些干、没什么气色。

鹿星从身侧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保温杯，打开、放到中间。“杯子是新的。要喝点不？刚好润润唇。”

秋白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难得乖巧地接受了建议。保温杯里是鹿星在医院装的温糖水，温润的甜水入口，如甘霖般滋润了干涸的双唇，抚慰了生涩的咽喉。秋白贪婪一饮而尽，觉得心肺终于不那么堵。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准备好了么，秋顾问？”鹿星斟酌着措辞，提醒道，“接下来将会是你人生艰难的一次会面，我们可以等你真的准备好了再过去。”

秋白以无声回应。果然如鹿星料想的，他是拦不住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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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市的法医室在不远处的一幢小平房里。今天法医也出了现场，接洽的是法医室的保安大哥。

二人跟着保安大哥的脚步往里走，路过的每个办公室都透着瘆人的凉气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连鹿星这种身高接近一米九的大小伙儿身上都不由得瘆出一身鸡皮疙瘩。再看向身后的秋白，她虽然没有说话，但双眉拧紧、双唇紧闭，双手抓在外衫的衣角上。手指指节正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鹿星感觉她的身体有些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刚犹豫着要不要问候她一声，秋白突然伸手把他的胳膊擎住，让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些。

“对、对不起……”秋白目光看向走廊，致歉的声线都带着些抖。

鹿星将她的紧张看在眼里，放慢了脚步，安静地任她拽着。

法医所告别室的门嚯的一下被打开，渗人的寒风像冰刀一样划在每个人的身上，让人心头一紧。

稍等片刻，保安大哥从另一个门推着推床把秋欣“请”了出来。大哥显然也是见惯场面的，对着遗体鞠了个躬，又向着秋白说了句节哀顺变，自觉地退出房间。

告别室的门被缓缓带上，安静到鹿星能听到身侧秋白那不自然的呼吸声。

鹿星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看她僵硬地松开了自己的胳膊，艰难迈着步、走到推床面前。又静默地站了几分钟，身躯猛然振作了一下，动手将裹尸袋的拉链拉开了一个缺口。

黑色裹尸袋里的秋欣露出面庞，遗容像沉睡了一般，神态安详，只是皮肤因为长期处在寒冷的屏障下有些发白发紫。

秋白静静俯下身子，将手附在秋欣冰冷的脸颊上。鹿星无声地站到她身后，适时地扶住她的肩，才没让她俩的脸孔靠到一起。

“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秋白低着头，连带声音也压得极低，“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对不起。”

秋白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听得人心酸。

但鹿星预想中的痛哭没有发生，在后面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陷入了沉默，仿佛进行着一场只有她和秋欣能够聆听到的对话。鹿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喘息和颤抖越来越厉害。

虽然鹿星这些年在一线没少见生离死别，但仍是不擅长处理这种场面。安慰的话噎在嗓子眼，怎么都说不出来。

她是她的月亮——鹿星脑子里突然闪过范祈医生的话，觉得胸口堵得慌。

鹿星尽力支撑着秋白，防着她控制不住倒下去。挣扎间，秋白的手紧紧地抓在鹿星的小臂上，苍白的指节不可控制地发泄用力，在他小臂上抓出了一道道红印子。直到这一刻，他才仿佛看到秋白那铜墙铁壁版的情绪堡垒裂出了一点点破绽。只是鹿星并没有等到秋白爆发的哭泣。眼见着失控的情绪再一次被秋白以强大的控制力一点一点的塞回身体里，又恢复到自持和冷静的状态。

告别室的门再次嚯的一下被打开，是保安大哥来接人了。

“你再睡一会，晚点我接你回家。”秋白的声音极尽温柔，仿佛只是在跟她道晚安。

见惯了场面的大哥已经提前将相劝家属的话打好了腹稿，谁知眼前的家属不吵不闹、没有纠缠，跟死者道别后，十分配合地退了出来。让他不禁有些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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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车上的一路秋白都走得稳当，却到临上车的时候脚上一个踉跄、虚弱的身躯重重后倾，幸亏鹿星眼疾手快的扶着，人才勉强站定。仓促间发圈蓦地断开，长发胡乱地散在身上，让她看着更加狼狈。

“还好么？”鹿星在她耳边问道。

“没事……不用担心……很快就好。”秋白努力调整着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回答显得自然一点。

秋白这一身控制情绪的本事的确能唬人，如果不是这一天相处，鹿星也会觉得她没事。而现在的情况，怎么可能让人不担心！

“秋顾问，你的‘没事’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三岁小孩都不会信。”鹿星直白道，“你不知道吧，我的母亲也是个医生，她很早之前就跟我说过，在车祸营救现场，你最该警惕的病人不是那些已经昏迷倒下的，而是那个经历了灾难之后、却像没事儿人一样活蹦乱跳的人——他们受的伤才往往是最重的。在我眼里，你现在就是那个病人！”

“秋顾问，你很重要。你是秋欣最诊视的妹妹，你对她很重要。我不知道你在侦查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你一定对案子很重要。”鹿星抿了抿嘴唇，斟酌着说道，“在遇到这种情况，我们会建议家属以一些不伤害身体的方式发泄一下情绪……这样对你的身心健康有帮助，对后续案件的推进也有好处。你明白么？”

秋白顺着他的话说道，“你的意思，我该哭一场么？”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保证这个车上除了你我和机器人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鹿星目光赤诚而坚定，让你一眼就能够感受到他说这话时真心实意。

“谢谢你的建议，但是每个人处理情绪的方式不同，有一些别人认为应该的、却不是当事人想要的选择。我的经验告诉我，哭泣并不能带来什么帮助——就算我哭倒了长城，秋欣不会回来，我所经历过的也不会有什么变更。”

秋白说这话时目光有那么一瞬失了焦，但很快又恢复了过来。

“但是你说的对，鹿警官。我很重要，我对秋欣很重要。所以我会控制好情绪、保重好自己，以确保我们能够很好的配合、尽快查清真相。相信我，鹿警官。”

鹿星语塞，只觉得自己刚才掏心窝子的话都喂了狗。虽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还是向后一步、靠在车窗上，十分无奈叹了口气。

与秋白认识不到24小时，实在算不上有多了解。这个女孩似乎是把交际的技能点都点在了防御上——她习惯性收敛情绪、习惯性的保持独立。这种防御就像个弹力球，别人的热心和好意有多热烈，她就躲得有多远。偏偏只有你注意与她保持距离的时候，才能稍微靠近一点点。但直觉又告诉鹿星，秋白并不像表现的那样木讷，她对人的情绪感知也是敏锐的。最起码在今天的相处上，她对他的拒绝已经不那么生硬。甚至会感觉到他的担心和不悦后，尝试着安慰他。

鹿星微微张嘴，舌尖擦在后槽牙上，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