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对不起……”

初霁低着头，两只小手不安的扣着，视线盯着水泥地，等待着母亲的“教育”。

张梅拧着眉，怒道：“你都四岁了，让你拿袋果都拿不好，这么大了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初霁和张梅上街去买菜，张梅将一袋苹果让初霁拿着，结果因为苹果有些重，四岁的初霁拿不了。

这年五月，因为外婆生病，初霁同父母一起回老家照顾着。

因为又要出钱照顾老人又要支撑一家人的日常支出，原本有些“小富裕”的生活，渐渐地，大额的支出同微薄的收入不成正比。

今天张梅带着初霁上街买菜，经过水果摊时，想起他们一家人很久没有吃水果了，便盘算着钱买了六七个。

在她们沿着小道回家时，初霁没拿稳，一个苹果就掉出来，一直滚向小路边的水沟里。

换作从前，张梅会温柔的说“没关系”，可如今，她被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烦扰着，脾气也越来越爆。

“去捡起来。”张梅指向水沟的位置。

初霁抬头，眼睛底下红红的，带着哭腔：“它脏了……”

“我叫你去捡起来！你以为我们大人赚钱很容易吗？去捡！”张梅大声道。

“我不要！”泪水夺眶而出，初霁的鼻子红红的，声音稚声稚气的对张梅大声吼：“它都脏了我不要捡！”

——“啪”

初霁的声音戛然而止，左侧的小脸上迅速红了起来，清晰的巴掌印。

“你捡不捡？”

面对张梅的质问，初霁维持偏头的动作，她咬着牙，不作声。

她想用沉默来让张梅妥协，却不想又换来了一个耳光。

“去捡！”

初霁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不情愿的挪步，走到水沟边，双膝跪在地上，弯腰去够苹果。

那条水沟的水呈黑色绸状，苹果旁边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垃圾，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味。

初霁将苹果拿在手里走回张梅身边，眼里的泪水止不住的掉，两只眼睛被泪水糊住，却倔强的没有抬手擦掉。

张梅看着她捡起后，拿起被初霁放在地上的那袋苹果，转身就迈了步子。

初霁跟在张梅身后，手上的污秽滑腻腻的让她直犯恶心，却又不敢扔掉。

张梅开了家门，将买来的菜和那袋苹果放在一个木桌上后，转身将站在门口的初霁拽进屋，一直走向厨房。

初霁跌跌撞撞的跟着，在洗手台前停下，只听张梅道：“洗了然后吃掉。”

闻言，初霁愣在原地，两双眼睛里写满了抗拒，身体上却不敢反抗，僵硬的拧开水龙头清洗苹果。

看见初霁慢摸摸的动作，张梅呵斥道：“洗快点，让你洗个果这么磨蹭。”

直到洗净，初霁忍着泪在张梅的目光下咬下一口苹果。

即便将苹果洗净，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味道还残留在上面，怎么也洗不掉，含在嘴里时，那股恶心感瞬间袭来，初霁不断干呕着。

“吃完，不吃完晚饭别吃了，”张梅出去将菜拿进厨房，“不改改你这浪费的习惯以后还得了……”

剩下的话初霁听不清了，只记得胃里一阵翻涌，被泪水模糊视线里她只看见晃眼的灯光下张梅忙碌的身影。

四岁的初霁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做错了，对她幼稚的心灵来说，让她吃下掉进水沟的苹果是屈辱的。

这年的乡下还没有普及路灯，一到晚上四周都黑漆漆的。

初霁跪在木门外，小脸上的泪水已经干涸，乡下的夜晚很冷，她只穿了单薄的短袖 ，不时打着抖。

四五岁的孩子玩心都很重，今天初霁和乡下的小朋友们玩到了晚上八点钟，这个时间是张梅的休息时间。

张梅警告过很多次要在八点前回来，可初霁再次玩得超过了时间。

这一次，张梅没有在说话，只是拽着初霁让她在门外跪着，不顾初霁的哭喊将门口上了锁。

初霁战栗的跪在地上，水泥地上有许多细碎的小石子，磨着她的膝盖，她已经停止了哭泣，慢慢的接受了她不听话的惩罚。

乡下的夜空星星很多，月亮真如书里说的那样，似玉盘。

月光洒在初霁身上，将她的影子拉长，耳边是聒噪的虫鸣声。

初霁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在她出神的盯着小院角落的鸡窝处时，头顶的门锁声响起，将初霁拉回现实。

“知道错了吗？”张梅道。

“知道错了。”初霁低着眼，道。

“起来，回去睡觉。”

初霁手撑在地上站起身，手心因为承力撑地，几粒碎石嵌在手心里，她拍了拍手，膝盖跪的有些久已经麻了，初霁跺跺脚就侧身走进家门。

张梅看着初霁关上房门后，再次给大门上了锁，想到初霁刚才冷淡的模样，她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当作小孩子的赌气。

初霁和父母搬来乡下老家住下后，她交了一个好朋友叫刘欢，两人都是同龄，十分交好。

可是，对于刘欢，张梅却不同意初霁与其再有联系了。

“我为什么不能和刘欢玩，她不是你说的那样！”初霁反驳道。

她不明白一开始张梅并不反对她和刘欢交好这件事，还很欢迎刘欢来家里做客，此刻却禁止她再与其做伴。

“你能不能听点话？我再看见你和她玩就别回家了……”

初霁并没有听张梅的的话，小孩子之间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两个小女孩背着大人偷偷聚在一起。

她们一起坐在她们经常碰头的大树下，初霁抱着臂道：“我们以后不能一起玩了，我妈妈不让我和你玩。”

刘欢听了，道：“我妈妈也是……”

那个时候初霁不明白，为什么双方家长会禁止她们的往来。

只是在那之后，曾经说过“我们友谊的小船永远也不翻，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的两个小女孩分开了。

可是，我们“友谊的小船明明没有翻，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了”？

初霁不知道的是，四岁的这个疑问在很多年后才得到答案。

一个十分荒谬的答案。

初霁见到了乡下的春夏秋冬，在乡下过的第二个夏天时，五岁的她永远的失去了爱她的外婆。

为外婆办了后事后，张梅的情绪更加容易的崩溃，整个家里的低气压压的初霁喘不过气来。

她每天都小心翼翼的，稍微做的不好张梅就会爆发。

这天，她和张梅坐在一个小桌子前吃饭，初霁慢慢的扒着饭，她有些挑食不喜欢吃茄子，在饭桌上总是刻意避开。

张梅道：“吃点茄子，小孩子不能挑食。”说着，夹了茄子放进初霁碗里。

“茄子不好吃，感觉吃着有好多灰尘……”初霁还没说完，张梅就将筷子扔在她身上，一根砸在她的脸上，另一根飞到了厨房门边。

“我有没有说过不要挑食？”张梅压着火气，“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你不是也一样吗？你可以不喜欢吃肥肉就不吃，凭什么我不喜欢吃就非逼着我吃……”

话还没说完，清脆的耳光就落在初霁的脸上，张梅大声道：“你和妈妈说话这是什么态度？我这是为你好你知道吗？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一点啊？！”

初霁从突如其来的耳光中缓过神来，放下碗筷，站起身跑回房间上了锁。

初霁抱着臂无声的哭着，耳边都是张梅用斧头“匡匡”砸门，她控制不住的发抖，只能屈着身体将头埋着更深。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终于被砸开，张梅手里拿着跟绳子冲了进来，将初霁抓过来，绳子套在她的脖子上。

张梅不顾初霁的哭喊求饶，手中的动作越来越用力。

这时，初德明刚刚下班回来，看到家里因为张梅生气掀翻的饭桌，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就听到张梅的叫骂，他立刻跑过来，看到了被砸开的门以及被张梅勒着的初霁。

“你干什么？！”初德明跑过去将张梅推开，刚想问初霁怎么样，初霁却直接爬到墙角无声的哭着。

张梅被推倒在一边后，才稍稍找回了理智，看到自己差点勒死初霁，边哭边狠狠打着自己耳光，嘴里说着什么，只是初霁什么都听不见……

初霁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缩在墙角抱着自己，全身上下唯一的感觉就是脖颈处火辣辣的疼，其他的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不记得当时是怎么收场的，只是朦胧的记着张梅好像在给她道歉……

这件事第二天被闹得沸沸扬扬，不过几天初霁随着张梅再一次搬了家。

初霁坐在车后座，看着窗外出神，张梅侧头小心翼翼的问：“阿霁，我们要搬去连云市，你会交到新朋友的，而且……”

“妈妈，我有点困了，睡一下。”初霁出声打断道。

“好，困了就睡会。”

初霁不是不知道张梅想缓和她们的关系，只是她没有办法再去和她好好说话。

从闹剧结束平复心情后，初霁除了吃饭时才走出房间，其余的时间一直窝在里面。

她只要看见张梅，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她想问的话。

如果……爸爸没有即使回来阻止，您会不会已经杀了我？

这话她终究没有问出口，脖颈间的勒痕淡了很多，这几天初霁一直不敢照镜子，每次看到这勒痕她就无法面对张梅。

那是她妈妈，初霁做不到恨她。

初霁闭上眼假寐，鼻头又一酸，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妈妈，那一刻你是不是真的想杀了我呢？

搬来连云市有一年了，过了暑假，七岁的初霁就要去小学报名。

报名前一周，这天，张梅推开初霁的房门走进来，道：“阿霁，妈妈想跟你聊一聊。”

要上小学了，张梅给她买了很多口算题卡，初霁从中抬头，看着她无声的询问。

“爸爸妈妈决定去外省工作，我们没空照顾你，所以不带你去了，二姑姑会来照顾你的……”

闻言，初霁捏着笔，沉默了很久。

“嗯。”

——

初霁猛地惊醒，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喘着气望着周围。

窗外月高挂，月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木地板上。

原来是做梦。

初霁揉了揉眉心 ，呼吸逐渐平复后，她伸手拿过床头柜的水杯，仰头猛喝了好几口，直到被呛了才停下。

现在凌晨三点多，初霁起身将窗帘拉上，房间里瞬间黑了下来。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还亮着屏的手机。

初霁迈着有些虚浮的步子重新躺倒在床上，手臂放在额头上，盯着天花板出神。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小时候的事情了，久到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此刻，过去的回忆被勾起，初霁闭上眼，静静的承受着负面情绪的上涌。眼泪从眼角无声的滑落。

即便是现在，她也没有办法判断对错 ，但无论是对是错，初霁都不想再去纠结了。

有些事情是没有对错的，对“事物对错”的判定都是从某一个角度出发的。

角度不同，对“对错”的判定就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