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在那里,其实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所以故乡也叫血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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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归鸿张大了嘴,一时语塞,两人沉默着对视良久。
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家里来客人了啊?”
老人背上驮着一座小山似的,佝偻着腰,颤颤巍巍地蹭到房中。[2]
郭桉立刻起身,搀扶着老人坐下。
没由来的一阵悲伤涌上心头,林归鸿沉声说道:“奶奶早上好。”
奶奶灰蒙蒙的眼睛倏地闪起了清明,声音颤抖:“你是台湾人?你认识郭运昌吗?”
阿公告诉过林归鸿,他原名郭运昌,来了台湾后才改名为林思。
林归鸿觑了一眼郭桉不悦的神色,不动声色地把骨灰盒往身后藏了藏。
郭桉蹲下安抚情绪激动的奶奶,然而奶奶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向林归鸿伸出了手。
林归鸿不明所以,但还是和郭桉并排蹲下。
奶奶粗糙的手磨砺着林归鸿的脸庞,她的眼睛正透过他寻找着过往的影子。
“你长得很像他。”奶奶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不知不觉间刻上了两道悲肃的泪痕,“你的眼睛像从他那借来的。”[3]
“这是阿公给您的信。”林归鸿把信递给奶奶。
奶奶摩挲着老旧的纸皮,似乎是在抚平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褶皱。
1949年,郭运昌才19岁,跟着村里长辈去沿海打渔,补贴家用。命运弄人,那时突逢国军遣退台湾抓壮丁,从此他与家人天各一方。这一别,就是六十余载,他再也没能踏上那片魂牵梦萦的故乡。
离家时郭桉的父亲才刚满一岁。
信中记录了郭运昌颠沛流离的经历,字字句句都饱含了他对大陆亲人肝肠寸断的思念。
经郭桉口中念出,平静的语调让信中的乡愁更显深沉真切。
林归鸿静静观察着奶奶的脸色,她平静如水,内心的波澜早被岁月长河揉平。当她听到郭运昌在台湾组建了新家庭后,反而释然地笑了笑。
没有预想中的悲痛欲绝,那些曾经深刻的血迹,早在时间的洗礼下逐渐风干。奶奶抚摸着骨灰盒,轻柔和缓。
吃过午饭,天空放晴,郭桉带着林归鸿上山。
山路崎岖,郭桉扛着铁锹和几株树苗,不时回头看林归鸿是否跟得上。
爬上泥土台阶,林归鸿看到一座墓碑。
郭桉说:“这是我爸的墓。你爷爷就葬在我爸附近吧。”
“他也是你爷爷。”
郭桉郑重地看了一眼林归鸿,默不作声。
两人都没有殡葬经验,在平地上合力挖出了一个深坑。
林归鸿小心翼翼地将骨灰盒安放在坑中,又从颈间解下一条金链,轻轻放在骨灰盒旁。
接着,他们又一铲一铲覆土压实。
郭桉拿出了一块木制牌子,犹疑不决,他问林归鸿:“写郭运昌还是林思?”
“郭运昌吧。”落叶归根,归的不只是本名。
林归鸿站在牌子前,虔诚地鞠了三次躬,“阿公,你总和我说大陆是你回不去的故乡,现在我带你回家了。”
一切妥当后,郭桉给了林归鸿一株树苗。
“这是什么?”
“杉木,长得快,不容易死。”
郭桉先示范了一遍怎么栽种杉木,林归鸿有样学样。
最终三棵树苗排列在坟墓附近,两棵杉木挺拔而立,中间插着一棵歪斜的杉木。
郭桉又在墓前摆上金元宝,用本地话低声说着什么。
那些元宝在火焰中嘶嘶作响,一缕一缕的暗红色灰烬在空中轻颤,最终缓缓飘落至地面。[4]
林归鸿左顾右盼,看到郭桉父亲的墓碑上刻着“孝子郭安安”的字样。他转头对郭桉说:“你名字好可爱的,郭安安。”
郭桉没理会他语气中的调侃,只是纠正道:“我叫郭桉,桉树的桉。”
[1] 出自贾平凹
[2]《孽子》:他转过身去,背上驮着一座小山似的,颤巍巍一步一步蹭回房中去。
[3]《孽子》:小玉的那双眼睛,就是从他母亲那里借来的。
[4]《孽子》:那些元宝烧得嘶嘶地响,一个个烧成了灰,一缕一缕,飘落到地上,颤颤地独自闪着暗红的灰烬。
第3章 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