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热闹,鞭炮声时常在老宅附近弥漫。
尤其是大年三十这天,梁有才和林清泉终于到家。众人忙得脚不沾地,大大小小的门上春联一挂,瘦石花厅也都贴上梁星觅写的红纸春联。
关于十九岁生日的那场小风波,梁星觅对自己“富N代”的身份接受良好。反正只要不缺笔墨纸砚,让他吃土都可以,更别提家里也从小也没缺过他的。
梁星觅与父母相处照常,一家人彻底开诚布公。
忙上忙下的氛围中,梁有才还专门避着林清泉,偷偷地将案件初步调查报告塞给儿子。
“安安就是那位盲童,”梁有才指着照片中的瘦瘦男孩,“眼睛是那对男女搞瞎的,现在已经送往市医院得到救治。他们利用安安,伪造夫妻饭店的假象,转移往来路人的视线……”
梁星觅听得心头直打颤,手指暗地攥紧身下布料,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去了解后续处理情况。
孩子们被成功解救,送往当地的福利院,不少志愿者自发送去食品衣物等生活用品。
纪委监委果然在当地揪出不少“地头蛇”,一群“小苍蝇”“大老虎”被连夜一锅端,并沿着犯罪分子的交易记录,一举捣毁了铺天盖地的灰色暗网。
随着落马人员的公布,被拐儿童的信息也由公安机关一一建档入库,经过大数据匹配,已经有不少寻亲家庭在春节前团聚。
各大媒体纷纷发声,一些知名导演也趁机拍案而起,争先恐后地抢拍电影,最快的年后就能上映。
“电影?”梁星觅扶了一下眼镜,疑惑道。
“面向大众,可以起到很好、且迅速的宣讲效果。”梁有才解释道。
“嗯,当下国内的几部现实主义影片确实反响不错,”他叹口气,担忧地看向老爸,“抛开蹭热度的嫌疑,希望他们能真实拍摄,不要做资本家的游戏。”
梁有才笑了,低头扶着眼镜,郑重道:“看你什么眼神!我是企业家,不是追名逐利的小人。且问你,你小时候的老爸什么样子?”
“爱国敬业,遵纪守法,艰苦奋斗——现在想来,您完美契合企业家精神。每天早出晚归的大忙人,却也是每天都一定要看我们写作业的大活人。”他梨窝浅浅,诚恳回答。
“哈哈哈!”梁有才摸着儿子细软的头发,“身份突然坦白,精神一直都在。”
“我很早就开始筹备了,打算拍一部公益纪录片,现在终于下定决心要提上日程,你如何看?”
梁星觅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抛出这个问题,但是认真思索一番,道:“立意很好。在影视方面也有所涉猎吗,您?”
“我手下有很多团队,不少领域都深入研究过。”梁有才话语一转,道:“给你看个视频。”
手机“叮咚”,家庭群里出现一条视频。
梁星觅眼疾手快,立马点击下载。果不其然,梁有才很快发现发错地方,将消息撤回,单独给梁星觅私发。并急忙找补:“这是几个小朋友录的,拜托警方送给你和你那位朋友。”
看着封面上小朋友们的笑颜,梁星觅露出虎牙。他没有立即点开,而是打算留着,等还衣服的时候再和余书珩一起看。
“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啊?说来听听。”林清泉叉着腰,出现在门口。
“清、清泉,”他爸爸立刻怂了,“我去做饭,你来给他讲?”
林清泉拎着一个分外精致的刺绣手提袋,交给梁星觅:“还好时间够,老师傅刚好赶出来。”
梁星觅打开看一眼,笑着说:“多谢老妈废心了。”
他妈妈不发话,梁有才便坐着不敢动,拘泥得很。
林清泉笑靥如花,顺理成章地接过他的话头:“还有一件事,虽然先前已经做过笔录,但警方那边还是希望尽量完善细节。你联系一下那位朋友,如果不方便补录,我们会派人去交涉。”
梁星觅对老妈突然的态度转变有些诧异,他深吸一口气,认真答道:“理应配合,我会去的。”
“行,”梁有才道,“到时候让宁哲会带着你们。”
“多多,交了新朋友,”林清泉语重心长地说道,“主动一点,三人行必有我师嘛。”
眼见新的话题开始,梁星觅开始汗流浃背了。
不出所料,他老爸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吹牛:“真不像你老爸!我年轻的时候虽然朋友众多,但十六岁的时候就对你妈一见钟情,当年追着她满街跑……”
这牛皮,在梁星觅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在他们姐弟俩耳边吹了。十多年来,他的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也不是他否认自己老爸,但这位“耙耳朵”的牛皮吹来吹去只有这一个,着实无趣得很。
“……大学的时候,每天变着花样制造偶遇……”
“我姐呢?”梁星觅擦拭一下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及时打断施法。
林清泉微微一笑:“在开会。”
“大年三十也要开?”他有些震惊。
“哦,阿丰有个洽谈的国际项目即将立项,”梁有才终于重回商业大佬形象,道,“由于和中东地区接轨,又关系到进出口问题,所以比较谨慎。”
“那我爷爷呢?”他换一个人问。
林清泉道:“刚遛弯回来,在后花园里。”
梁星觅便找了个理由:“好久没和爷爷拼刺刀了,我去看看!”
他将手提袋收好,一溜烟跑出去,叫上闪闪逃进后花园里去了。
……
梁家的年夜饭中规中矩。
圆桌上满满当当,摆满蜀中的家常菜。鸡鸭鱼肉,清鲜且醇浓,麻辣菜色众多,香得人直流哈喇子,都是平素在京都尝不到的正宗口味。
祖孙三代同堂,总算是都褪去风尘仆仆,欢欢笑笑着在一起吃了顿年夜饭。
但梁星觅心不在焉的,他暗暗紧张措辞,准备面对接下来的家庭会议。
还好还好,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严肃。
梁兴华先是嫌弃地批评他们一家四口:有三口人都架着一副眼镜,并大力夸赞了唯一不戴眼镜的姐姐梁月见。
梁月见笑嘻嘻地抱着爷爷胳膊,和他站队并配合地发出谴责。
接下来,梁有才用平常语气大体汇报了乾兴集团的年终总结。
梁星觅一度瞠目结舌:原来自家集团不止在食品方面规模巨大,拥有强力的科研团队,更是在各大服务性行业遍地开花,蓬勃兴旺。
林清泉则列出了梁家家产,在世界各地的院落别墅。
梁星觅二度目瞪口呆:哇……他家在国内的资产数以千亿计,单江南的园林就拥有上百座,甚至在地球的两极都有几块地;在京大、华清设立的都有专项奖学金,成立的基金会、光知名度很高的也多达五六个。
“我、我申报奖学金的时候怎么没见过这项?”
梁星觅不确定地问他姐姐。
“大四才能评,条件特别高,华清也是这样规定的。”梁月见罕见的沮丧,“二十四年来我唯一一项没拿到的奖学金。”
“角逐的人很多吗?”
“确实。但是!”她捂住脸,“爸一看到我的名字就给划掉了,防止有人利用我,想走后门。”
梁星觅:“啊这……我怕我也会被妈划掉。”
梁兴华听闻,又沉下脸色批评儿子儿媳,竟然对自家孩子如此苛刻、一点参与感都不给。
见状,她又偷偷覆在梁星觅耳边,指着PPT上一个熟悉的名字:“余书珩拿到了,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向他取取经。不好意思啊老弟,姐甚至都没挺过预赛呜呜……”
“哇,他可真厉害……”梁星觅发心肺腑地称赞。
可以做学生会主席呼风唤雨的人,梁星觅认为余书珩很值得。
接着,便轮到他们姐弟俩。
梁星觅一向很佩服姐姐,尽管她每天闹得鸡飞狗跳,但总能将家庭氛围活跃起来。
没想到哇没想到,自己老姐一出口,他就彻底摆烂了。
还在等着MBA毕业的梁月见,已经成为当红网游的创始人之一、某资深网络有限公司的CEO,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她在乾兴只是一个月薪三千的流水线小职员。
“咳……人总是要历练的嘛。”
她落落大方地摆摆手,向梁星觅解释。
“又是梁有才干的好事!”梁兴华开始打抱不平,“太屈才了!不得让阿丰憋屈坏了!”
众人点头称是。
于是乎,乾兴集团掌门人梁有才,又垂着头聆听来自父亲的第N次数落,还是林清泉和梁月见来打圆场,一番争论才停下。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梁星觅身上时,他愈发汗颜了。
他爸爸问:“梁星觅有什么看法的?”
梁星觅内心有些崩溃:“为什么要给我一种格格不入的存在感?现在是遁走好呢、还是立地成佛好呢?”
他妈妈问:“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呢?”
梁星觅脑里一团乱麻:“我修仙吧……争取带着全家人飞升,还有闪闪、鹦鹉智哥儿,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如果闪闪想带着黑子,可以找余书珩商量一下。万一他也想成仙,也不是不可以……”
他面无表情,实际上耳尖都急红了,支支吾吾地还在说:“我、我……”
他姐姐看不下去了,帮他说出口:“他想摆烂。”
他爷爷:“可以啊!”
他爸爸:“说得通。”
他妈妈:“就摆呗!”
他姐姐:“早就和你说过,大家都会支持的,紧张个什么呀梁星觅!”
梁星觅从容不迫地起身,缓缓地走向投影仪,播放提前准备好的PPT。
他乖乖地端坐在仪器旁边,从背后看过去,蓝色卫衣背影坚定得仿佛是入党,岑冷寂寞感层层叠叠,即将和投影仪融为一体。
十分简约的PPT上,先条理清晰地展示出他参加的大大小小的竞赛、获得的各项奖学金以及荣誉称号,然后摆放着每月自己和萨摩耶需要的生活费。
并委婉地备注一排小字:
“希望每个月在原有基础上额外增加一千块钱,结合原有资金三万五千元,五个月后足以盘下琉璃厂古董店的景泰蓝。”
他还特别贴心地配图,展示自己相中的景泰蓝茶盘。金属器清丽庄重、圆润坚实,梁星觅对其垂涎已久。
另外,他还卑微地表示,如果可以的话,想入手一辆电动车,这样每天早上最少可以多睡十分钟。
梁星觅佛系至极,丝毫不理会他爷爷、他爸妈、他姐姐表面云淡风轻,实际上肚里快要笑喷的精神状态。
如梁月见所说,梁家人果断表示支持,并鼓励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多交朋友,博采众长”。
梁星觅实在很开心。
家庭会议愉快收场。
接下来初一初二,一如往年,鞭炮声轰轰隆隆,家里有各行各业的人物前来拜访。
会客厅里热闹非凡,据说有顶尖的学者和专家,还有专程来看望梁兴华的。
梁星觅不愿见客,埋头在屋里为新学期的一项竞赛做准备。
初三,他如约到翠微山给西溪山人做饭,那个月白色少年小辞果然已经离开了。
西溪山人一边对他的剁椒鱼头赞不绝口,一边关心他的人生大事。
梁星觅紧急转移话题,说自己今年要去江南一带看看。
西溪山人苍老的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去过江南,并推荐了几家年代久远的饭馆茶楼。
初四,梁星觅就遛遛狗,逗逗鹦鹉。
初五,梁星觅看着闪闪瘫在地上落寞的背影,忧心忡忡地发消息询问宁哲:“余书珩有没有再联系?”
宁哲:“暂时没有,而且他说最近很忙。”
梁星觅好难过,如果是余书珩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是一个电话爽快打过来,诚挚邀请萨摩耶去玩。再见不到黑子,闪闪应该是要疯的!他只能用各种方式,转移小狗的注意力。
初六,梁有才和林清泉率先返回京都。
初七,梁月见也走了。
她临走前,梁星觅拉住姐姐,蹙着眉头问:“真的不多留两天?”
梁月见一抬脚就登上车,还不忘拍着梁星觅的肩膀,高冷地安慰弟弟:“不要焦虑。”
是的,梁星觅焦虑极了。除了萨摩耶的状态,还有另一庄重要应酬。
初八,他板着脸,极度焦虑,从爷爷手中接过一张金灿灿的寿宴请帖。
他眼皮直抽,看向一旁刚刚旅游回来的宁哲。
很显然,宁哲脸色也不太好,梁星觅难得见他眉头拧成罕见的“川”字形,想必他也对即将来临的社交感到焦虑。
“刘文超先生和我是故交,”梁兴华介绍说,“年轻时也一起闯江湖,也曾在一起共事。他是真正的艺术大师,”梁爷爷比了一个大拇指,盛赞道,“如今川剧‘刘家班’班主!听说过吧?小时候爷爷还带你去看过嘞!”
梁星觅点头:“在蜀中乃至全国都有名气。”
梁兴华比出一个“八”,道:“虚岁也八十啦!‘过九不过十’,明天的七十九大寿,可要紧着嘞!初三就挑了手下两个最得意门生将请帖送上门,以我和他的交情,咱梁家必须去一个人!”
梁星觅拉着他的袖子:“求您带着我吧,我自个不敢……”
梁兴华恨铁不成钢,敲着他的脑袋:“求爷爷?你去祠堂告奶奶也没用!就一个小小的家宴,至于怕成这样,以后上阵杀敌可咋办?指不定前线一吹号角,自己就先掉进沟沟里了——胆小鬼!”
“爷爷,别打了!我不是胆小鬼,打鬼子我要第一个冲上去!”
“这才对嘛!”梁兴华揉着他的软发,“再说,我九十多岁的老头,去别人寿宴不就抢风头吗?这点道理都不懂!”
梁星觅欲哭无泪:“我懂,我懂……”
“时间不早了,快去歇息吧,”老爷子打了个哈欠,并严厉交代,“明天必须从开宴坐到闭宴,我让宁哲盯着你!”
梁星觅:“是……”
他满脑子都是人声鼎沸,再转不动一点。
明天肯定人多眼杂,梁星觅怎样才能找到一个稍微清净的地方,好把宴席熬过去。
向不熟的老人祝寿的应该说什么,总不能就来一句干巴巴的“生日快乐”吧?
他躺在床上想着各种合适的祝词,重大的场合,他可以丢人,但爷爷的脸面不能丢!
梁星觅想得疲惫不堪,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做了一套眼保健操,琥珀色瞳孔都开始灰暗起来,四肢都在逐渐麻木。
算了,还是轻轻碎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