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眠在巫律神殿二层的一间客房住下。出门自然是禁止的，只是定时会有仆从送来餐食和生活用品。

昨天傍晚醒来之后，她一夜没睡，蜷缩在床角望着封死的窗户外面的天空。

今晨有医官来为她检查身体，随后有神吏来询问昨日之事，但都面带惧色，唯恐多留，于是她举起袖子，表示夜婵绝对不会再出来捣乱，他们却好像根本没听到一样，脚底抹油般走了。

过了中午，她简单沐浴后换了身衣衫，便靠着软塌打盹。

数个时辰后，天色渐晚，清脆的敲门声将她惊醒，只见一名杏黄衣衫的女子推着餐车走了进来，而后赶紧关上门，朝着楚眠小跑过来。

楚眠睡眼朦胧中看清了女子的脸：“楚梨姐姐？”

这名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正是楚眠大伯的二女儿，阿路的二姐，驻殿神吏楚梨。

神官和神吏均有驻殿与不驻殿之分，前者负责神殿事务，后者在三司区和凡民区的神殿事务所里当职。神吏是很多无法召唤出本命巫器的重律者的选择。楚梨则是十一重因律者，因在事务所表现突出而被调到神殿就职。

楚梨比楚眠年长十岁，小时候楚眠经常黏着这个性子直爽的堂姐。

此时楚梨紧紧抓着楚眠的手，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小眠，你还好吧？”

楚眠笑着答道：“我很好。倒是楚梨姐姐，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拜托我朋友的朋友，让我替代一下送餐的侍从，”楚梨叹了口气，“还好今天值守的也是熟人，不然根本没办法接近一步。”

楚眠嗯了一声，楚梨在她身旁坐下：“今天下午四叔和四婶，还有平慈，被传召到法御司问话了，刚刚结束，我也是打听完才来的。”

“他们没事吧？”楚眠盯着自己的脚尖。

“没事，已经被护送回家了。我还不知道你们家，比神殿的圣池还清，”楚梨拍了拍楚眠的手，“小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和那种古怪的巫器扯上关系了？”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看我福薄，就想和我做个伴吧。”

楚梨惊道：“你这孩子倒是看得开，听说今天神司会议也开了一天呢，相信很快就会出结果，还你个公道的。”

而后楚梨又感觉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扯了几句闲话，把餐车推过来给楚眠看今晚的菜肴。

“这个这个和这个，都还不错，看这规格，算是比较高级的贵客的标准啦，还算他们有点良心。”楚梨点点头道。

楚眠发现推车底层摆了一束缀满花朵的茉莉，问道：“这是送餐车的装饰花吗？”

楚梨弯下腰来，也看到了那束花：“不是啊，要装饰也应该摆在最上面啊，是送给你的吗？”说着就想把花束拿起来。

楚眠赶紧制止了她，楚梨吓了一大跳，诧异地问怎么回事。

楚眠一边缩到软塌的角落，一边弱弱地说：“我最近看了一些破案的话本子，怕里面有害我的东西……”

“害，你想太多啦，神殿怎么会有人想害你呢？这车上的东西都是经过检查的。”楚梨继续伸手，把那束茉莉捞了起来。

楚眠背后冒出冷汗，双手遮住脸道：“啊，其实是我对茉莉花过敏……”

“我记得你不过敏吧，以前不是在家里种过吗？”

楚梨打量着雪白的花朵：“这是星魁茉莉啊，安神助眠的，要说神殿现在有这种花的地方，就只有四楼的温室花园了……”

楚眠也抬起头来，微微一愣。

说罢，楚梨又把花束摆回原位，眉头微皱：“还是不要了吧，防人之心不可无。”

“神司对我的看法都不太好吗？”楚眠问了出来。

“难说，今天的神司会议也没争出个结果，可能好的和不好的势均力敌吧。”楚梨的话脱口而出，她有些歉意地看了楚眠一眼。

楚眠摇摇头，又道：“那你有听说巫阕神司怎么样了吗？”

“巫阕神司？”楚梨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面色有些怪异地道，“没有听说过呢，我们对这位神司所知甚少。只知道他的位置挺尴尬的，本来十位神司按天干命名，各司其职，可几年前突然又添了一位，我们这些神殿小吏可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楚眠颔首，她们的确从未听闻有第十一位神司的事情。

她现在还平安无事，看来巫阕那边还算安全。

突然有敲门声传来，楚梨解释说是熟人马上下值了，把饭菜摆到桌上便匆匆告辞，一丝沁人心脾的花香顺着她留下的风游到楚眠的鼻尖。

楚眠静静卧在榻上，望着天花板的两眼没有焦点。

束着那株茉莉花的，好像是她见过的绸带。

第二天，经历了同样的检查和审问流程，楚眠也再次声明自己是无害的，之后突然被叫出了房间。

仆从带到她来到四层深处的一道赭色木门前。

那仆从一言不发，直接转身离开，于是楚眠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这次却有人来开门。看到那玉白色衣衫的少年，楚眠一时心里百味杂陈。

她跟着少年来到房间内，等到离门有一段距离，才小声地道：“迟阕？”

少年晖玉般的眼珠似乎多了一抹亮色，径直在茶桌边落座，一臂摆在桌上，朝她招招手：“坐吧，楚眠。”

不大的深碧色茶桌上，已经摆上了一套齐全的白瓷茶具，整洁而素净，在初冬微阳的映照下，冷白的釉壁泛出润泽的光。

楚眠依言在他对面坐下，有些不知从何说起。迟阕已经在一个有滤网的长嘴瓷壶中细致地注入方才沏好的茶水，而后分盛出来，把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瓷茶杯摆在她面前。

茶是人间界传进来的饮品，种类繁多，讲究各有不同。她们家只有楚淼和楚华喝茶，而且是比较实惠的罐装绿茶，从没见过他们用专门的器具沏茶。

楚眠说了句谢谢，轻轻抿了一口琥珀色的茶水。

正想到家人，迟阕便开口道：“你家里那边就放心吧，有巫官在暗中守卫，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没有人敢胡来。”

只是要保护的不仅仅是人身安全，这话两人都没说出口。

“现在形势还算明朗，巫丁神司威望极高，大多数神司都相信他史料里的解说，”迟阕停顿了下，问道，“你没有觉得哪里不适吧？”

楚眠摇头，道：“夜婵暂时不会伤害我，而且没有任何动静。”

“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让夜婵与你分开，再次封印它，”迟阕指尖点了点桌面，“只是我自己帮不上什么忙……”

“为什么？”

“你，您不是巫律神吗？”

楚眠只想解开心中的疑惑，连连发问：“为什么之前要接近我？和歧兰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别人记不住你的事情？而我又是为什么能想起来？”

“我知道自己很莽撞，所以请让我先做下猜测，”她没看迟阕的反应，接着道，

“——我，或者满足条件的某个人，能让你得到什么东西，恢复巫律神的身份，所以歧兰一直想带我和你见面。”

“这个条件我不太清楚，是能记得你的人？夜婵选择的人？还是没有因律的人……”

“……”迟阕的目光开始凝结，随后渐渐放松下来，“这个条件我可以跟你解释。我直到前天之前都不知道夜婵的事情，第二，你也知道，因律并非注定，第三……”

“并非没有人能记得我，只是需要因律重数很高的人，大概四十重以上，比如十位神司都是能认得我的。可是最近，也有一些神官能认出我了。”

楚眠心里一惊：“是因为我开的头吗？拉低了因律的平均水平……那你以后会不会很不方便？”

“对‘我’来说，不算是坏事吧，”迟阕微微笑着，看向楚眠的眼里藏着柔光，“楚眠，你看过人间风物志，你知道有哪位神仙有特定的相貌和画像吗？”

楚眠在脑中搜寻一番，只记得书中对神仙的描写大多数都没有详细到某种具体面相的地步，画像更是因画者而异。

也就是说，所谓的神仙，其实是没有特定的脸的。

那么，巫律神也是这样吗？

迟阕回答了她心中的疑问：“根据记载，每一代的巫律神的性别和面貌都是各有不同的。神应该满足人们各种各样的想象，因此也不会轻易现身于人前。”

“那……果然还是不方便啊，既然你还是巫阕神司的话。”

“不会的，只要巫律神极少露面，就不会长久留存于人们的记忆中，人们记得的，不过是红瑙茑萝的标志和瑰丽的神座罢了。”

楚眠一瞬不瞬地看着迟阕。

迟阕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也已经习惯了。”

这可不是什么值得习惯的习惯。

楚眠正想着，眨眼的下一秒，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迟阕正一点一点望向她的眼中，笑颜溶在身后温暖的金泽之中，眸中掠过的凛光也碎成了缕缕星河。

她听见他说：“谢谢你，让我能被更多的人记得。”

楚眠突地觉得心脏被一种违和感所充斥。

那个条件是什么，她可能有点数。好像在梦中的异界也有这种情节。

可那是不行的，不能再靠近那个想法。

因为她只有那根断掉的结缘桃枝。

楚眠光顾着说话，又心绪纷乱，一时忘了喝茶，趁着空档端起茶杯抿了几口。

这茶清逸香醇，回味含甘，带走了茶叶本身的微苦和酸涩，她觉得比家里的绿茶要好喝。

只是，对于很少喝茶的人来说，可能茶水并不解渴。而且，楚眠有着更加心仪的饮品。

喝完半壶之后，迟阕发现楚眠杯中的茶减少得越来越慢，她无意识地抿着唇，视线时不时落在炭炉前的水壶上。

他很快转过身，取来水壶又在两个茶杯中倒入开水，指尖贴着杯壁，驱动灵力给水降温，不过数秒，两个新的杯子分别摆在楚眠和他自己面前。

他一手扶额，似乎在反省着什么：“抱歉，是我沏茶手艺不精，也不会品茶，让你见笑了。”

楚眠有点发愣地看着瓷杯里透明的液体。是温水。她的生命必需品。

于是她连连夸赞了这茶的色香味形，再聊一会了两天舒适的客房生活，迟阕笑着把她送到门口，叫来仆从送她回去。之后，来送晚餐的侍从拿来了一个驻温壶。

楚眠心里的违和感更加强烈。

前一天的巫阕：我的发圈儿呢？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