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顺慈推出手边的契约，“你我银货两讫。”
项苍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荣家铺商契，目露难色，“一万两着实有些……”
“不少了，”苏顺慈打断他，“荣家铺明账记载，一年毛利万两黄金也有余。”
“不算上走私的蝇头小利，它也是京都城内最赚钱的百货铺子，更别提什么货栈、飞票的营生。这张商契拿到生意场上，万两黄金也配不上它的价。”
“今朝若非是枢密院来同我买，我也不会这般贱卖出手。”
苏顺慈神态飞扬，言语尽显狂妄，颇有一副‘你爱买就买，不爱买后面排队的多着呢，即便你来人是枢密院又怎样。’
这便是有后台的好处，寻常的商户铺面充公，别说是足额赔偿，便是赔不赔都要另说。而要从这相府小姐，公主之孙的手里面接拿铺子，不仅要买，还得按生意场上的规矩买。
总之，要讲究一个‘情愿’一词。
都是有权有势的，你不与我讲脸面，我还能叫你欺负了不成。
苏顺慈抬手，轻扣着案上那张契约，眸底清辉流转。
不管是要放长线钓大鱼，还是粉饰太平，她给他们这个机会。
“项主事，您若实在为难，万两黄金买一份商契，再加五百两，我送一份地契，如何？”
王夫殿下当初竟连荣家铺占地的地契也赏给了她？
要知道濋人重法，即便是枢密院去封禁一处商铺，只要不事犯叛国，常规调查之后他们无法再行处置，除非商契在手。
更别提那地契，赋持有者建设之权。
得地契的法子，他们本欲去宫城内寻，却不想，竟近在眼前。若能将这地契买到手，那深挖荣家铺的地底密道，交手工部，会便利许多。
果然，项苍的神情开始松动，“一万两黄金，实在天价。但苏小姐既然诚心买卖，还容项某报一报上面的大人。”
“是一万零五百两。”苏顺慈贴心地提示。
“对，一万五百两，五百两。”
项苍连连颔首罢，忽然对外唤道，“慕寒——”
门前白衣悠悠俯身定住，“奴婢在。”
“你送苏小姐出院，好生照料着。”
“是。”
苏顺慈将桌上那契约收回，临走前，忽然回首向项苍道，“如果一时付不清，也可以分期给我，按月或是年，只要打欠条就行。”
“我等大人来取走这两张契约。”
天光淡淡，极近暮色时，那袭青衣帷帽才缓步自院中而来。
“姑娘！”鲜肉立刻冲到苏顺慈身边，不经意地上下打量，“您怎么去了那么久，可还好吗？”
苏顺慈冲她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而后转身，看去了那送她出来的慕寒，“慕先生？”
一旁几人还当她要说什么话，却不想，苏顺慈竟只道了声谢，“今日麻烦你了，多谢。”
“苏姑娘言重。”慕寒垂着头，上前一步轻俯身作礼。
‘吱呀’的马车声响在枢密院前的石板路上行远时，那方守门的侍卫才疑惑出声，“慕寒，这苏家人怎么唤你先生啊？你之前认识她？”
“不认识。”慕寒摇摇头，径自作了个礼后，转身回院里去。
身后仍传来习以为常的议论。
“那还真是奇怪，一个大家小姐竟称呼一个死囚为先生，我看这苏表小姐也是拎不大清。”
“哎，人家苏表小姐也是南州边陲出身，她未被老相爷寻回来时，那也是个草根呢。人家这叫英雄惜英雄。”
“哈哈哈哈哈。”
苏府马车内。
“姑娘，他们为难你了？”
“枢密院把荣家铺勾结北凉叛国的案子，改判为民间走私，还将南明坊杀人的罪名安到了郭侠身上。”
“什么？！”鲜肉脸色乍变，“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是干脆不查了，还是瞒着外头，自己另有图谋？”
苏顺慈眉目沉稳道，“不急，试探的鱼饵已经抛出去了，只要将我们的人放进去，静观其变即可。”
“程滦呢，这几日怎么没见他养的小家伙来？”她扬首向鲜肉问。
自从三日前那乌鸦来报过信后，镇北候府就再没传消息过来，也不知科举舞弊一案审理完了没有。
“前日，属下曾去侯府探过，可惜常季不在，老相爷也回了巡防营，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我瞧着，公子像是出了城。”
“出城？”苏顺慈一瞬思罢，随即放下，“行，那就等他回来再说吧。”
“叔，”她忽然靠前掀起车帘，向外道，“先不回府，咱们去一趟郭侠家……”
“太子仪架，诸闲退避————”
皇城南门前，响起高昂的喊让声。
苏顺慈的脑袋正巧还留在帘外，目光一眺，便瞧见了那尊华贵鸾驾，绸制的帘子轻薄，风一吹，便翻飞露出车内人的脸。
漠然，晲视，却精准地抓住宫城夹道旁，下车俯礼的苏顺慈。
“停。”
缓慢蠕动的队伍兀地停下，刚好进入正门，将周旁停步的马车甩在最后。
便见，队伍正中的鸾驾缓缓落地，一袭矜贵锦衣的太子殿下跨步而出，径直往苏家马车的方向去。
周遭驻足的宫人、禁军、官家子弟纷纷朝这边看来。
连苏顺慈也没料到，李永衍会突然来找她，更没料到他会同她说这些话。
“参见太子殿下。”
“脖子的伤，可好了？”李永衍垂眸，看向她颈间那道极细微的割伤，伤口已经结痂，周遭泛红。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触。
苏顺慈一偏，避开那冰凉的触摸，“臣女还没死透，劳殿下操心了。”
熟悉的言语让李永衍神思一晃，似乎瞧见了两年前悬崖下，拼死护住他的少女。
“有劳各位操心，我还没死透呢！”
那日，苏顺慈赤手空拳与太傅府的死士交手，她将他从悬崖底下拖上来的时候，皎洁月光铺在她血淋淋的手臂上，让李永衍的心中一征，那是他第一次不敢直视一个人。
不是血色充盈在眼前让人厌恶，而是那双分明该软弱、该愚昧的眼睛，清亮，如盛了满瓢银光湖水。
笑盈盈地瞧着他那双晦暗不明的眼。
让李永衍一句也不愿说出，坠下悬崖前，他是故意让她靠近的。
苏相刚寻回的外孙女死了，他就能改换婚约，去向枢密使卫泽的嫡长女求亲，掌控大濋兵权。
只可惜，事非人愿。
“阿慈，我们完婚吧。”
“什么？”苏顺慈立刻正眼看向他，李永衍却像中了邪似的，直勾勾地看着她，“我今夜进宫，便是求陛下，牡丹花会后，令你我完婚。”
苏顺慈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似乎是将这话当了真，她浅吸了一口气，冷静道，“眼下距牡丹花会也不过就七八日的光景，太子大婚何其要事，宫中筹备能来得及吗？”
“不拘多久，一月、两月，在老相爷回京时筹备得成便好。”李永衍难得地语气温和，倾身向前道，“总之，不可等到年底，免生变数。”
变数……
北凉暗探的恶行在苏顺慈脑海中翻飞而过，她抬眸直视他，问，“若我不愿，殿下是不是不会改变心意。”
李永衍唇角轻笑，眼一垂，默认似地颔了颔首，又道，“阿慈若愿交出行刺储君的真凶，也可以考虑。”
危险的目光划过身后鲜肉，苏顺慈立即侧身一挡，“好，那就都听殿下的。”她迎合着微笑，掌心用力地按下想要出手达人的冲动。
“臣女恭送太子殿下。”
李永衍的仪仗总是繁琐，长长的一堆人，拥着他往宫门里去，也不知他哪来的乐趣，不管去哪儿，都要一堆人同行。
偏偏每次遇见，都要等这坨又臭又长的队伍走干净了，苏顺慈才能动弹。
“行了，回府吧。”苏顺慈抬步上车，尚叔靠在她身边问，“不去郭侠家了？”
“我身边人多眼杂，夜里再去。”
因着方才太子仪仗一堵，出皇城门的路也被几辆前后左右交接的马车堵住。
城门虽是左右可并行四辆一驾马车，共有八个车轨，但进得皇城与宫城之内的人家，最低也是二驾马车出行，前面若再堵上个三驾，那苏顺慈他们的二驾车，只怕要再等一等了。
守门禁军正在为是苏家这辆二驾先行，还是后面那辆四驾先行苦恼时，后面车上突然传来一道温和婉声，“请苏家姐姐先行吧。”
闻言，苏顺慈挑帘回看，只见后面那装璜精巧美丽，层层紫色纱帘垂下的车窗处，露出一张温婉沉静的脸，她朦胧地记起她的名字。
“是……卫家的千雁姑娘？”
那双细长眉眼轻阖颔首，“慈姐姐安好。”卫千雁向她轻笑，卫千雁向她轻笑，随后抬眸示意，便有丫鬟自卫家马车而下，手捧一金漆楠木盒，向苏顺慈来。
“这是我家姑娘的贺礼，请苏小姐笑纳。”
“贺礼？”
苏顺慈疑惑，无宴无事的，这卫二小姐贺得是什么礼。
她往前探探身子，正要将那楠木盒子拿近些来，便听马车上的卫千雁出声道，“明日我便会随祖母离京南下，此一生，恐不会回京城了。”
“故而，姐姐与殿下的喜酒，我应是吃不上了，只得赠些薄礼，聊表喜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