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被他的经历所塑造。

温室里精心照料长大的花，跟狂风暴雨中长大的树，怎么会是一个物种？

沈宝珠望着德拉海·祖龙的背影，想起了那些曾经听来的关于他的故事。

海浪不知何时逐渐变小了。

海风也不再大声喧哗。

少年又从腰间取下渔夫帽，戴在了头顶。

小船像一条充满活力的鱼，在安静的浓夜中奔向大海深处。

***

太阳如同一个贪睡的孩子，在沉睡了一夜之后，终于从海面冉冉升起。

碧蓝的天空澄澈透明，海风和煦地吹着面颊，令人心神愉悦。

这里的风景比海岛上的风景还要美，一切都是那么地宁静祥和，仿佛昨夜的恶战从不曾发生过。

沈宝珠望着一望无垠的平静的海面，心想，昨夜他们差点儿葬身海底，可今天太阳升起，一切竟然还是照旧。

人生也应当如此。

不管在昨天经历了多么残酷的血战，当今日太阳升起，依然要披上铠甲，勇往直前。

“我讨厌大海。无论它昨夜对你多么残酷，当太阳升起，它依旧对你笑脸相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德拉海·祖龙说着不太准确的汉话，不知何时走到了沈宝珠面前，他盘腿坐下来，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破旧的水壶，拧开壶嘴，想要喝水，但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把水壶递给沈宝珠。

沈宝珠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德拉海·祖龙这才注意到沈宝珠竟然随身携带了一个军用水壶，一条橄榄绿的带子从肩膀这里一直延伸到胸前，水壶就绑在那里。

水壶的带子刚好衬出沈宝珠胸前的线条，玲珑起伏，像他见过的山脉一样，柔和，好看。

他早就知道男人和女人不一样。

但是他只见过一个女人的胸脯，那就是他的母亲。

那年他还年幼，傍晚母亲总是穿着一件发灰的背心，衬托出胸前饱满的线条。

那时候他便朦朦胧胧觉得男人和女人不一样。

这一瞬间，沈宝珠竟然让他想到了死去已久的母亲。

少年赶紧把目光移开，看向大海，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压住自己凌乱的心跳，然后他拉了一下帽子，遮住自己发烫的脸颊。

但是沈宝珠并没有发现德拉海·祖龙的异常，他的皮肤被晒得黑红，即便是脸红也看不出来。

“你开船的确很厉害。昨天那种情况，大部分人都会害怕，但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害怕。”沈宝珠赞叹道。

少年听到沈宝珠的夸赞，第一次呈现出不太自然的害羞的表情。

他把视线转向身后的大海，用不标准的汉话咕哝道：“因为我恨它。它杀死了我的爹和娘。所以我要征服它。”

德拉海·祖龙几乎是咬着牙关说出了这句话，当他把目光转向沈宝珠的时候，少年眼底偶尔略过的杀气让沈宝珠心里一颤。

她原本以为德拉海·祖龙还很小，早已忘记了父母死去的事情，但是没想到这种仇恨竟然深入他的心底，浇灌着他的成长。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很喜欢大海，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爹。我爹总是开着他的船，在海上一漂就是好几天。邻居总是说他死了，我娘就和邻居吵架，说他没死。几天后他回来了，带着一堆打捞的鱼，还有海上那些传奇的故事。

‘今天我又往大海深处走了走，没有人敢往那么深的地方去！我已经发现好几个方向都不对，再这么下去，我总有一天会找到一条离开鹭岛的路！这是我一生的梦想！’

他还给我讲他在大海上的冒险，大海的深处有长着利齿的大鱼，好几次掀翻了他的小船，但是他最终都胜利了。他快要完成他的梦想了。我和娘对此深信不疑。直到有一天，他又去大海深处了，这一次他走了很久都没有回来，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久。

岛村的人都说他已经死了，只有我和我娘坚信他还活着。只要有人说他死了，我娘就骂那些人，说他们在胡说，说我爹这么久不回来，一定是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条离开鹭岛的路，他很快就会来接我们娘两个一起离开这个破岛，到新的世界去过好日子了。

后来，我娘再也不说这些话了，因为有人在打鱼的时候把我爹的尸体带回来了。他的尸体就那样在大海上漂着，漂了很多天，漂回了岛村附近的大海，他的家乡。

我看见他的尸体被泡的发肿，发白，那个人我完全不认识，我说那不是我爹。我爹是个英勇的人，他是个英雄，他打败过长着大牙齿的吃人鱼，我爹还在大海上哩，很快就会回来了，那不是我爹。但是我娘认出了他，她抱着那个泡得发肿的尸体一直哭。

后来，他的尸体被埋进我家附近的沙坑里，他安静地躺在里面，一动不动，邻居们用石铲把沙土一点点埋在他身上。

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在和我玩埋沙土的游戏，我小时候经常那样玩，他把我埋在沙子里，或者我把他埋在沙子里，但是脑袋露在外面。但是这一次不一样，沙子一直埋，一直埋，把他的脑袋也埋进里面了。后来沙子越来越多，变成了一个沙丘。

那一刻，我才知道他真的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恨大海，恨它杀了我爹。

我爹死后不久，我娘也死了。我原本有爱我的爹娘，可是从那之后，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从那时起，我恨透了大海。我发誓早晚有一天要打败它，我要完成我爹的梦想，找到一条离开这个破岛的路。”

德拉海·祖龙在沈宝珠面前难得地敞开了心扉，十几年来第一次向一个陌生人吐露心事。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觉得沈宝珠是唯一一个能让他这只怪兽收起锋利爪牙的人。

此刻他就是想这样做，没有特别的原因。

沈宝珠静静地听着德拉海·祖龙说话，她看着旁边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带着仇恨和痛苦的样子，想起德拉海·祖龙在深夜中独自和海浪搏斗的背影，她的心底渐渐多了几分心疼。

这个年纪还是应该在爹娘膝下承欢的年纪，但是德拉海·祖龙却早已褪去了童真，倔强的眼神中布满了与生活搏杀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