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他耳边呼呼地响着，天上有柔软的云。
长安的翅膀很大，打远处看是金色的，近些却能看见细小的,金色的茎脉，越清城抱着一只巨大的龙角，扒在硕大的龙头上，忽而咧嘴，伸手刮了刮他的翅膀。
龙似是被一只蚂蚁瘙了下痒，翅膀剧烈一抖，颤巍巍扒着龙背的小仙草尖叫一声。
越清城拿脚一勾，将快掉下去的祂勾了回来，那树苗的枝丫上挂了三只白团子，一只螃蟹，小心翼翼地爬到了越清城身边。
他左手两个，右手抱仨，在龙头上躺了下来，看着悠悠的云：“长安，这世上存在那种将自己的一部分记忆，彻底割下去的术法么？”
越清轻轻道：“如果我想这么做的话——”
巨龙长吟一声，打断了他，越清城不由觉得好笑。
也对，长安现在不会说话。
可他问出这一句后，巨龙的飞行速度突然加快了，风以更快的速度从他身边掠过，依稀能听见地上的仙道庭弟子在朝着天空狂呼乱吼：“龙！烛龙！”““烛龙驮着龙苏尊者回来了！”
越清城一手撑着脑袋听着，渐渐闭上了眼，直到他的后背被一个微凉的掌心托住。
他睁开眼，是长安。
长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越清城刚说出一句：“怎么——”便被他抱进了怀里。
“你可以使用记忆切割，弃掉不想要的部分，”他听见长安说，他被抱得很紧，按在他背上的手有些颤抖，“你可以永远地忘记过去，如果你真的需要如此做，来抵御某些伤害……”
越清城的头慢慢低下了，他没见过一向冷傲自持的长安如今日这样，他忽而说，“龙苏对你意味着什么？”
那人抬了手，按在了他的太阳穴下三寸，手势轻柔，极富技巧地在他的肌肤上勾画着一个复杂的图案。
越清城怔住了，《伪装神明必备指南》里的陌生单位第一次有了具像——几千年前的画面，以十秒分之一的速率在他的脑海里旋转播放。
茅草屋，圣兰香下醉酒的天神，被麻衣少年一壶酒就领走的天神，叉腰和少年家黄狗对骂的天神……
那天神爱吃鱼，麻衣少年会走很远的路上山砍柴，然后拿到城里给他换一条鱼吃……
这天神酷爱给别人起外号，说“萧离声”这字不好听，偏要唤他“萧廷美”，又送了他一只唤“长安”的莲花灯……
天神发现了少年被荆棘扎伤的脚，又气又恼，拿起他的脚想给他治伤时，却被那不善言辞的少年红着脸躲开了……
泪水从越清城的眼眶里涌出来，回忆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终止了，因为长安按下了暂停键。
“还有吗？”
“很多。”长安说。
“再给我看看。”越清城说。
“不行，”长安道，“这些回忆久远，再往前走，会触发蓝天在你大脑里设下的保护机制。”
越清城不说话了，低低地笑了一声，用力地抱了他一下，然后放开，在他耳边说了句：“我不会彻底放弃龙苏这个名，你知道，我需要一点点时间。”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下三寸，笑道：“你知道打开的开关。”
言罢，他没看长安的神情，大踏步地往前走去。
微一抬手，属于龙苏尊者的白玉面具自动覆在脸上。
前方立着仙道庭的上千名弟子，仙大庭的十大长老，除了蓝天，都在这里。
这没什么大问题，因为他现在穿着金衣，在几千个人面前和自己的好兄弟痛哭流涕的是龙苏，他干的任何丢脸的事儿都和他越清城没关系。
“吾主——”为首的九大长老率先下拜。
随及那几千名弟子也朝他欠身，一齐山呼：
“吾主——”
越清城抬了手，在众人或崇敬或倾羡的目光中一步十里，步步远去，消失在了那座宏伟的圣香兰宫。
除了九个长老，还有长安，这仙道庭没有一个知道这次回来的他心神俱疲。
*
在几乎完全由钢铁打造的舱室里，蓝天亲手打造的仙道庭核心中，两个人声在争执。
“一个月。”蓝山说。
“最多在这儿待三天。”越清城讨价还价，“啪”得一下，把蓝天和一陌生少年的硬纸拍在桌上，“别告诉我蓝天死在了机械修仙域，他活得好好的呢。”
“那你去机械修仙域做什么？”蓝山纳闷儿，“蓝天去的地方很多，他能保证他自己的安全，你只是出了个十方大陆，一回来便成了这副鬼样子，你还要——”
“我要去。”越清城说，“我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我要弄明白关于龙苏的一切，我要找到某些躲在暗处, 假冒他名的灵魂制造人, 证明龙苏没有制造过取代人族的恐怖生物，洗清他身上的脏污！”
他的声音抖起来，仿佛有什么开关被触动了，“我去为我自己正名，不可以么？”
越清城从前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与他对话的这个，与其说是越清城，不如说是龙苏。
蓝天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挡住他，不能让他再去机械修仙域，你看看这挡得住么？
蓝山忧心如焚，也不敢出言相劝，正想出去把长安叫进来，却见少年似是已经适应了这种过山车似的情绪应激。
他努力调节着呼吸节奏，轻轻哼着歌，不一会儿便镇静下来。
睁开眼，见二长老默默的也不说话，便道：“方才，对不起……我是说，还有别的叮嘱么？”
没有了，二长老心想，让他留下的计划泡汤，剩下的都得听天由命，或者说倚仗蓝天的锦囊妙计了。
“要不要，寻几个天阶法师随你一起？”
“不用，有长安呢。”越清城咧嘴一笑，仿佛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无所事事的越清城，他站起来，“那我便要脱衣服进灵魂加固舱了。二爹，您看您要不要回避一下？”
二长老啐了一口，笑骂了句“就你那缺斤少两的身板，有哪个愿意看才怪了。”便背着手朝铁门走去。
铁门自动打开，门边上靠着一个双手抱胸的萧廷美，五六千年了，这人和当年一样，有龙苏在的地方，一定能在方圆二十米内找到萧廷美。
也不知道越清城是怎么把他找回来的。
一个是个锯嘴葫芦，另一人又死不开窍，就这么个纠缠法，再纠缠个几千几万年也未可知。
也许也不会太久，他想起今日搂抱在一起的两个少年，心里一阵无奈，几千人看着呢，就一点儿也不知收敛。
《少年天神和他的恶龙骑士》这般带颜色的册子，已经在仙道庭换了上百个版本了，他蓝山说实话，没收上来的这些册子真挺好看的。
没过多久，离开了的二长老去而复返，长安见他一副有事相求的模样，皱眉问：“何事？”
“三断碑的开启仪式在今天下午举行，本来是由我九大长老代神主持的，如今吾主龙苏回来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
“好，我去。”长安干脆道，“长老且先去罢，我午后自会出现。”
蓝山想了想，从怀里神秘兮兮地掏出一本册子，长安打开一看，眸光一顿，耳尖迅速地粉了上来，抬手间已将那《少年天神和护花恶龙》的册子烧成了灰。
蓝山一阵无语：“你就……活该！朽木不可雕也！”
转身便走，却被那从来没求过他什么事的少年拉住袖子扯了回来，只听他咬着牙道：“那你说怎么办？”
*
舱室是完全的黑，他听到了机械重器的旋转声，以及齿轮咬合的咔嚓声，越清城光/裸着躺在冰冷的铁板上，闭着眼，每次进来都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大卸八块。
他感受到了机械手冰冷的温度，它拿着一支针管，一个轻微的刺痛从心口传来，下一瞬，他彻底失去了人类意识。
铁板的中心已经看不出人形，他仿佛从一棵圣兰香树重新开始进化，神魂被第无数次捏造成形。
那机械手臂按照蓝天大长老设定的程序，毫无感情地完成着这件事。
*
有人往他嘴里喂了些水。
越清城低低地哼了声，睁开了眼。
长安坐在银榻边上，耳朵微微红着，低头摆弄着一本册子，没有看他。
脑袋完全不疼了，越清城晃晃脑袋，蓝天的灵魂加固舱完全懂他想要什么。
隐隐约约地让他知道龙苏被人以制造恐怖生物的名义折磨过，被机械修仙域的全人类反对，却不记得具体经历过什么。
就好像，站在一个陌生人的角度听别人讲述过这件事。
“长安。”他正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如今光溜溜的，连忙捂紧被子躺好。
四下张望又不见自己的紫袍，只好向那盯着册子,莫名脸红的少年求助：“长安，你见我的袍子了么？”
长安将储物手镯里的绣龙金衣扔给了他，随手把册子按在了桌上，站了起来。
越清城道：“等等。”
长安脚步一顿，只听那人说：“长，长安，你莫不是拿错了？这衣服上全是你身上的冷香味……我，我那件袖口破了个洞的金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