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清城以为他是疼，薄唇一抿，飞速从储物手镯里取了颗九转还阳丹，正要给他生生硬灌。

却发现那人竟在拿袖子遮掩着脸笑，笑得胳膊都抖了起来，像是怕越清城发现似的，又把身体往旁边别了别，扭过头去。

越清城又是生气又是好笑：“萧廷美！”

“在呢。”长安答。

越清城扒开他捂着脸的衣袖，往他嘴里喂了颗丹，然后低眸瞅着他的胳膊，没过一会儿，只见这条臂上被咬出的两颗小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起来，也不往外冒黑烟了。

越清城冷哼一声，甩手扔了他的右臂，像扔了一箱子臭掉了的烤鱼。

见长安依旧在笑，气不打一处来：“你，你的脑子被仙草吃了么？没一点防备就敢往怪物跟前凑！”

他上手将这人的表情摆成哭状，手刚一移开，长安扬了下眉毛，又开始笑，越清城寻思这人平时也不是爱笑的性子，今天被怪物咬了倒开始笑了。

不愧是他那倒霉徒弟的老祖宗，怎么气人怎么整。

越清城板着脸：“看好了。”

他大踏步地朝那被他一袖子挥开的小怪物走去，仿佛在给童生做演示的先生，先从储物手镯里拿出蛟皮手套，接着小心翼翼地矮身下去。

那小怪物抬脸瞪着他。

火石电光间，越清城一巴掌捂了过去，将它捏在了手里，扔进了储物手镯。

“学会了吗？”越清城板着脸问。

“学会了，”长安偏着头，双手抱胸，“先生既如此教，日后定也会如此做。”

越清城怔了下，几乎立马想到了昨日遇见捆仙藤的那一幕，再望向长安时，眼神里便夹杂了些好笑与恼火，他素知长安清冷自持，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如今这般做派，明显是对自己昨日的行径犹有介怀。

越清城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又闷闷地应了他的话，转身往庙里走去。

身后的人声追过来，那清冷的声色有些暖，依稀夹杂着笑意：“担心么，可是昨日，我也是如此看着你走向那捆仙藤。”

越清城心头一动，不知为何，骤而低头哼了一声，疾步走出几步，却又回了头，强硬地拽住长安的胳膊，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快走吧你！”

一进庙，方才尚算阳间的天瞬间变了。

手镯微微滚烫，里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悲鸣着，很是焦灼，越清城连忙将神识探了进去，把那个正在痛哭的小怪物放了出来。

只见它额上的双耳十字已经变红，刚一曝露在空气中，这黢黑的生物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噗”得一声在空气里消失了。

两人对视一眼，越清城道：“它们额上的双耳十字，与《伪神指南》里的十字傀儡印有些像，你瞧着呢？”

长安沉吟道：“极为相似，日后见了，一试便知。”

两人继续往里走，越清城心里火气未消，撞了下他的手肘，先一步往里踏去：“万一我没有九转还阳丹呢？你如此以身犯险，我如何救你？”

长安卷着笑意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藏着些不易察觉的真心：“你想我活着，我便能活着，与你是否有法子救我无关。”

这番话听得越清城直摇头。

萧廷美今日有毒。

庙里的上空竟没有顶，仰头便能看见繁星。

这哪是什么庙，简直就是一座巨石林阵，每个以夸张手法雕出来的石像都有五米来高，硕大的瞳孔直视着地上的人，有的握剑，有的盘腿冥思。

两人走在巨大的石林里，不时抬头看一眼，像两只偎在一起的蚂蚁。

“这太庙外是布着阵么？如此大的石林，就建在长安城一百里外，如何一点风声都没有？”

“倒也不是有人布了隐形阵法。长安城，本就是神明的诞生之地，大萧国的魔幻帝都，”长安轻声，“奇怪的地貌和物种数也数不清，许是廷玉他们外出之时不小心闯进此处，便将这地方做了太庙。”

雕像全是萧家的历代君主，越清城盯着一个正在敲死人头骨的老头雕像，好奇地念出底部的小字铭文：“萧馍轩，9100-9156，擅雕死人骨头……”

这名字有些耳熟，却不记得在何处听过了。

这位萧馍轩也挺有意思，越清城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的生平，只不过这么个东西要做皇帝，百姓就要倒霉了，抬头望了前边一眼：“快到捆仙藤的部族了么？”

小仙草不见了，说话的是曾吊在祂树冠上的一只螃蟹：“在前面，太祖雕像的帝王冠上。”

走了半晌，越清城看雕像铭文都看得不耐烦了，终于见到了所谓的“太祖雕像”。

那座雕像最高，最大，龙首人身，越清城率先过去，只见它旁边有另一座同样绮丽庄严的雕像，蛇首人身，底部的前几行小字依稀有“萧太宗”“萧廷玉”的介绍，比他兄长的石像略微小了些。

“萧太祖，”越清城读着石像上的铭文小字，“萧别，字离声……这不对啊？”

长安扬眉：“往下。”

于是他又继续：“生于断龙江畔，十四岁逢一神明，改字廷美。”

越清城偏头望向长安，年轻的萧太族说话了，他语调缓慢，仿佛在回忆某些久远的事：

“我名唤别，吾弟唤弃，既无父母养护，便以砍柴为生……那日，我砍柴路上见一纤弱少年醉卧树下，浑身落满圣兰香……我、不知为何，将柴换了壶酒，把那半醉的人诓回了家，彼时也不知他是个神明。”

越清城奇道：“你诓了个神回家？什么神如此愚蠢，都是神了还被你一壶酒诓骗了去？”

长安低头看着那串铭文，还未答时，异变突起。

“你二人准备好了么？”站在萧太祖雕像上的螃蟹喊道，被打断的长安紧绷的神情显然放松下来。

“准备好了！”越清城大声答。

“好嘞！”螃蟹扳动了太祖头上金光灿灿的帝王冠，吃力地转动它。

越清城只防着半空突然出现的黑影，却没防备脚底下会骤然冒出黑洞。

下一瞬，他掉了下去。

“龙苏他太爷爷的，这地上怎么会突然长出来一个洞！”

*

越清城茫然地坐在地上，他在半空中被人用法力吊了一下，没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适应了一会儿，周围渐渐清晰了，依旧是熟悉的墓道和熟悉的壁画。

他只瞄了一眼，便被那榻上纠缠着的两个男子吓到了，连忙闭上眼。

“长-长安？”

“闭上眼，不要看。”身边的人说，牢牢地牵住了他的手，往前走去。

越清城记得前边是石壁，可身边这个人偏偏领着他往石壁上撞去，越来越近。

这将是个伟大的试探，他想，也许我优秀的脑袋即将鼓起一个包，也许不会。

他的脑袋渐渐不晕了，逐渐听到了黑影掠过耳际的呼呼风声，这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仿佛半空中有无数蛾子在振翅飞舞，伴随着悠扬的箫声——

是长安吹响神箫谛听的声音，越清城彻底搞清楚了眼前的紧张状况。

终于忍不住，兀然睁眼。

全墓地的黑影怪一起出动，漫天飞舞，几乎每一个呼吸都能吸一口黑气。

这墓道里的黑影怪物仿佛没有意志，或者说，没有人能控制它们，不像太庙里的守庙黑影一样，长安一句话，便能将它们全员静止。

越清城手掌连翻，该死的，他的法力又被墓道里的某种规则禁制了。

这里的幻镜比他想象的要强，刚刚睁眼没过多久，眼前就隐隐有了壁画幻觉，无数道两个男子纠缠盘曲的壁画在他眼前一一晃过，长安仿佛与他心有灵犀一般，兀然住箫，呼吸一窒。

握住他的手骤然一紧：“清城，闭眼！”

在他修成天阶法师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越清城闭上眼。

将脖颈上的龙麟佩摘下来。

拴到长安腕上去。

然后呆呆地站着，长安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

眼前的景象渐渐被幻境占领了，此番出现的不再是榻上纠缠的两个人，而是一个抱膝哭泣的少年。

越清城呆呆地看着。

蓝天说，不管你是不是天神，是不是龙苏，只要你端坐在众人供奉的高台之上，你就是龙苏。

这是蓝天大长老对癸字阶的烧火弟子，越清城说的。

彼时他花了二十年，从几万人中的天神角逐战中脱颖而出，彼时蓝天只看了他一眼，那也是他自以为的第一次看见蓝天大长老，大长老看出了他的惶恐不安，和内心深处的瑟缩，摇了摇头，只说：

“不行，容易受伤，再张扬一点。”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听见那大长老说，“我蓝天的开山关门大弟子，不希望和龙苏那没骨气,性子柔的花架子一样，我喜欢张扬一些,硬气一些的孩子。”

大庭广众之下妄议天神，这事儿也就蓝天大长老敢干。

于是越清城便被莫名其妙地又放养了一年，第二次见那人，他特意换了身紫衣，领了只鹅，被蓝天大长老当场钦点为开山关门大弟子，享九转赤金龙麟院院长待遇。

第二年，他便一跃修成天字阶法师，位同副门主，一时间紫衣张扬，风头无两。

所有人都不记得在癸字洗衣房里柔美怯懦的越清城了，他脱胎换骨，他是清城大法师。

只是，每每有细微的失手，某个心思敏感的人便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了疯似的练功。

汗从他的额上淌下来，没有龙麟庇护，深色的梦魇无孔不入。

黑影被箫声强硬驱散，万籁俱寂。长安将箫从唇边放下来，忽觉不对。

垂眸看去，只见那人微闭双目，心神已然散了，颊边淌着泪，微卷的睫毛轻轻颤动。

长安一把攥住那人的腕，一惊之下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