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越清城礼貌道，“你们先过？”

四棵树呆立不动。

半晌，越清城又道：“兄弟？”

长安本是指尖悬着一点白光，见他如此，唇角微微一掀，白光被他拢入了袖中，似是也不着急带人离开了。

长久的一片沉默后，簌簌几声，右边为首的一棵树突然动了，一根棕褐色的藤条迅速朝越清城探来，长安指尖白光又起，将那树藤隔绝在了半米之外，恰好那藤也在半米处停下了。

那藤条尖处微微地勾着，跳跃着旋转了几下，仿佛一只人类的手在打着招呼。

越清城犹豫了几秒，往前方迈了几步，朝那藤条伸出手去——

他的手被隔在了白光保护罩的这边，捆仙藤探来的藤条在光罩那边。

越清城抚摸着那层光洁的保护罩，心知长安必不许他冒险，下一秒，快得令人无法反应过来，一滴泪溅在了白光保护罩上，霎时之间，那保护罩像被融化了般迅速溶解。

“别去！”

火石电光间，两个不同种族的生物，已然双手交握，那藤条亲昵地蹭着他的手，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感受些什么, 寻找些什么。

一个婴儿般的悲鸣从那棵树的口中冒了出来，棺椁轰然坠地，越清城头皮发麻，只见那四棵树像是长了脚一样，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地朝他挪动而来。

伴随着响彻整个甬道的啼哭声，效果惊人。

越清城一下子退了回去，抓紧长安的衣袖，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整个人都攀到对方身上去：“长长长长安，你看这这这，这什么鬼玩意！”

那四棵树被一层白光保护罩挡在外边，大树叉子“当当当”疯狂地敲着保护罩，其效果不亚于几十个人在他面前同时以头抢地。

“圣体——叶绿素……光，?#？?？#，我们要光……”

“祂说什么？”越清城惊问。

“祂说你是叶绿素圣体。”长安翻译道。

越清城在《伪装神明必备指南》里学了许多十方大陆没有的新鲜词汇，但“叶绿素圣体”一词，的确是闻所未闻。

“祂们要什么，”越清城犹豫道，偏头望着那树木苍老的枝，“圣兰血么？”

实在嘈杂，听不清长安的话。

越清城抬了右手，仿佛释放了某种信号般，墓道里的哭泣声,“以头抢地”的咣当声，全部消失了，那四棵树齐刷刷排成一列，好像私塾里的孩子般仰着小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充满信赖。

“你们要什么？”越清城问。

“光。”树说，声音嘶哑。

黑漆漆的，我到哪儿去给你们找光？我难道是什么会发光的新物种么？我全身上下除了圣兰血珍贵点，再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越清城本想往前走，却仿佛记起了什么似的回头望向长安，犹豫道：“我……”

“去罢。”长安道，按了他眼部的皮肤一下，“我在你身后，不许哭太多。”

他有多了解这个人，就多想拿根链子把这个人拴上。

于是越清城便往前走去，白色保护罩在他面前自动消失,溶解，但他并不惧怕，树藤轻轻勾住了他的指尖，越清城本要哭出些圣兰血来给它们，但那根树藤轻轻往上，苍老的藤条抚摸着他的脸，那树说：

“圣体，不哭。”

他感到了手指轻微的一点刺痛，四滴血浮上半空，微微闪着些绿色荧光，很快，血滴落在了四棵树干的嘴状裂缝上，越清城惊讶地看着。

在明白自己的血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之后，又明白了自己的血可以发绿光。

他难道是个什么神奇生物么？他亲爱的制造者蓝天也没告诉他这件事。

肉眼可见的，新生的嫩芽从捆仙藤上冒了出来，它们仿佛四个年轻了许多岁的老人，有种看着花白胡子的萧宁钰，吃下福灵丹后一瞬年轻的既视感，他不由会心一笑，问：

“我要去墓穴深处，找一面可传送位置的镜子，你们知道去何处寻么？”

那棵最聪明的,一直与他说话的树“咿”了一声：“深处，变异守墓人，危险。”

另外三棵树点点头。

那树继续：“圣体，去部族。”

越清城问：“部族在何处？为何要我去？是部族的其他树也需要光么？”

那棵最聪明的树摆摆枝条：“光，够了。回去，分给祂们。我们，欢迎圣体。墓穴，不欢迎。”

越清城直起身：“不行，你们得带我去，我必须找到那面镜子，我有很重要的亲人被困在了镜子另一边。”

两个物种牛头不对马嘴地争执了一通，四棵树无法，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领着两个人类往墓穴深处走了。

临行时越清城瞥了一眼，那棺椁里是棵死去了的树，枝叶泛白，枯瘦地像一百多岁的老太太。

*

龙眼裂缝里，四棵捆仙藤挤不进来，被越清城劝回去了，他一提那个被祂们丢在半路的棺椁，四棵树便慌了神，一溜烟跑了回去，继续举行祂们的葬礼去了。

这地方很静，比墓道里还安静。

“好香啊……壁画好看么，小清城……”一道阴风刮了过来，给了刚进墓室的越清城第一个心跳剧升的机会。

“你踩着我的骨头了。”那声音轻轻道，很轻柔，但越清城觉得比那棵树的声音难听。

“随地乱丢骨头，活该被踩。”

他面无表情地回了句，脚上用力一碾，脚底下不怎么结实的骨头被碾了个粉碎。

呼——

阴风继续逼近：“好大的脾气，不知你被放尽圣兰血的时候会不会依旧如此嘴硬……”

“清城！”他的太阳穴被猛得一按。

越清城恍而回神，四周安安静静，长安正面对着他，紧抿着唇，左手点在他太阳穴上，右手掐着一股挣扎不休的黑雾，见他清醒过来，手中一个用力，“噗”得一声，黑雾熄灭了。

“恶灵，或者是什么别的东西，第二个了。”

微弱的灯火下，一座巨大的人首龙身像卧在墓室中央，祂旁边立着一个古怪的人像，双手交叠，放在胸口，颈上挂着双耳十字，神情虔诚，好像在顶礼膜拜。

方才四棵树带着他们拐了不少墓道，此处即便不是陵寝深处，也得是个机关要塞。

长安手里忽而多了块透明如玉的薄片，拿条红线串着：“拿着。”

越清城把它举在眼前看了看，只见那薄片上有一圈一圈的纹路，像老树的年轮，古怪道：“龙麟？”

长安提着烛火朝雕像走去：“只是一个寻常护身符。可辟邪祟，可灭阴鬼，长安城里半吊钱一串，丢了也不心疼……你平常戴着，也可做防身用。”

长安从来一副一字千金,不肯多言的模样，鲜少说一句话还添油加醋地解释好几句，越清城心头一动，不由咧嘴笑了：“多谢。”

他将这半吊钱一串的护身符挂上脖颈。

玉化薄片微微一闪，贴在了他的胸口，一股暖流蹿到心口，护住了他的心脉。

越清城走了上去，本想继续调侃，却见他将灯照在人首龙身像上，修长的手指触在那石雕人头的眉心处，一面极小的龙纹画镜雕在此处，隐隐泛着冷光，与北海的那面一模一样，越清城涌到嘴边的话忽然就偃旗息鼓了。

两人对视一眼，越清城道：“我来，北海的那面便是我开启的。”

长安食指一挑，挑开了他触向镜子的手，抿唇道：“不妥。你如今法力全失，未必就和这面镜子没关系。”

越清城眉梢微蹙，欲言又止。

仙道庭与他一同修炼的法师都知道，他越清城有个诙号，叫作“香斩”，顾名思义，就是谁打他，谁便被一片金光以同样的力量形式反弹回去，彼时诸位皆以为他常年浸泡在圣兰香树丛里的缘故，便掀起了在树丛里安家落户的风潮。

几千株圣兰香树，上万名仙道庭弟子，打远处一看，树丛里密密麻麻全是人。

后来，他被蓝天长老挑中，做扮演天神龙苏的天选吉祥物，与那帮师兄师弟们隔开了，单独一个人住在九转赤金龙麟院，整日苦诵《伪装神明必备指南》。

直到他修成了地阶法师，有了自保的能力，这“香斩”的能力便渐渐消失了。

除非生死攸关之际，那朵圣兰香才会重新出现，护住他的性命。

“长安，其实我能——”

只见长安干脆利索地一掌劈去，人首龙身像的半个脑袋顿时滚落在了地上，越清城目瞪口呆，就这么看着他将地上的半颗脑袋提在手里，还未来得及表示惊诧，那个难听至极的声音开始尖叫了：

“见鬼的！通知诡长老，这儿有个萧家的混蛋小子，把太祖爷雕像的脑袋削掉了半个！”

越清城一怔，紧张地看着他：“长安，有没有可能，这座人首蛇身像雕的是你？”

长安皱眉：“丑。”

越清城无言以对，恰在此时，一个呕吐声突然从那块断掉的脑袋上发出来，愈演愈烈，两人对视一眼，长安两指下弯，极快地向他比了个随时跑路的手势。

越清城眨眨眼，表示明白。

呕吐声越来越大，仿佛这座凄惨的,被长安铲去半个脑袋的雕像要从嘴里吐出一整个仙道庭，那人首龙身像本是卧着的，此时却开始剧烈扭动。

最后“呕”得一声，一个覆盆子香气的信笺被那雕像斩首的腔子吐了出来。

世界安静了。

越清城捡起地上那封信，握到它的一瞬，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忽而几下用力，将信封撕了开来。

一张特殊材质的硬纸落在了他的手中。

那纸红底描白图，纸上两个白衣少年，短发，刚刚齐耳，不像袍子的短袖仅遮到了他们的大臂。两个少年皆是仰着脸笑，越清城一眼认出笑得最放肆的那个，就是他们仙道庭失踪三年有余的蓝天大长老。

他拿着这张相当逼真的画反复观看，惊讶至极，只见画中二人，皆于无名指带着只银扳指，两个小小的奇怪字符刻在上边。

一个“XW”，一个“LT”。

他翻到那张硬纸的背后，“问天”两个字写在上边，是他们古武剑道的字。那纸背后有隐隐一点血迹。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仿佛脑袋上藏躲着一只噬人巨兽。

墓中两人几乎同时抬头，只见那本来双手交叠于胸前的怪人雕像，如今正高高举着一块大石头，那巨石落下的位置正对准着他与长安的脑袋。

油灯滚入尘土，两人朝外翻滚而去，墓室中再次陷入一片漆黑，恰在此时，一声巨响，巨石自石像手中轰然落下，地上的人首龙身像彻底碎裂。

越清城拍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只听此前那难听的声音哀叹：

“诡长老，诡尹那个混蛋失手了！我还想要那人的圣兰血呢！”

只听长安冷冷道：“何人在暗处装神弄鬼？”

一片白光自那人的站立之处骤然亮起，勾勒出他在阴风中簌簌作响的长发，被腰间攒金菱花飞丝带勾嘞得恰到好处的腰形，右掌聚光，左手提头——比洞中可能存在的厉鬼还像厉鬼。

暗处的人仿佛被点了哑穴一般，不再说话。

“长——”越清城刚喊出一个字，便见长安伸手一抓，一只黑色魂状体被他抓在了手里，一声尖细的厉嚎划破墓室。

“储物手镯呢？”长安问。

越清城愣愣地将储物手镯褪下，然后又愣愣地将镯子递给他。

只见长安也不拘手里掐的这魂是生是死，抓着它的脖子，一气儿朝镯子里灌进去，又把镯子还给了他。

“这储物镯，怎么能储得下活物——哦……”

他将神识探入镯中，只见那黑色魂状体见了他镯子里的几瓶九转还阳丹，好似被花香吸引过去的马蜂般高兴地趴在了那几瓶丹药上，纹丝不动了。

“走，先出去。”长安道。

这墓室里，今日注定乱七八糟的响动极多，恶灵的惨嚎刚从墓室里响过，一声更为高昂的,仿佛自己亲爹去世的哀嚎便灌进了墓室。

越清城的脑袋嗡嗡响着，盯着那个闯进墓室,边嚎边哭的老徒弟，以及他喉咙深处乱颤的小舌头。

“师尊啊，”萧宁钰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怪乖徒儿没看护好师尊，让师尊年纪轻轻的就………嗯？师尊？”

捆仙藤，捆仙索，多年生草本植物。

设定里所有“祂”字称, 懂得使用语言功能的树灵精怪，都是亿万年前的史前怪物，写作木本。

其后世子孙依旧是正常草本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