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清城一怔，古怪地抬起了头，恰好那黑衣少年微凉的眸光朝他看来，像极了某人不动声色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越清城以为自己听见了海风啸过的声音，一声清越的龙吟。

明明此间人非彼间人。

那少年倾身朝他伸过手来，越清城喉结微微一滚，一时整个人好似被放在油锅上烤一般，无处可避。

黑衣少年的手穿过他透明的身体，将那朵圣兰香放在石头上。

他站起身，衣袂被风卷起，一步十里，朝山下走去，幻境终于有了细微的波动，一片水纹似的轻波从天边蔓延开，这里的幻境终于开始消失了：

“你骗我，什么千秋万代,百里长安……”

越清城的脑袋“嗡”了一声，这不是他给那百里小皇帝说的话吗？难道仙界上下九千年，每个去人间治灾的家伙都拿这句话给人画饼？

“一个连百岁都没有的人类，偏偏与你谈什么千秋万代，你自己也觉得可笑罢……”

幻境彻底消逝了，卷走了那黑衣少年的声音和十万株圣兰香。越清城仿佛脚上生了根一般站在远地，《伪装神明必备指南·第一卷》，噬魂幻境读心，挖掘的都是每个人内心深处最抵触的记忆。

越清城忽而跺了跺脚，叉腰望天，怒道：“有完没完，我，我不看了！”

该死的，他莫名感觉不妙，不知道继续跟着幻境走下去，会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的东西。

幻境外。

蓝台只见小清城忽而没了放才张扬放肆，缩起来，躲在光罩的角落里，不由急了：“萧廷美！他，他这是——”

天神圣光对他的力量有克，从前解不开那人设下的禁制，如今也解不开，长安将被神光罩住的小团子掷在地上，“我试试。”

幻镜缓缓变化，山间野林变成了一个金装玉砌的宫殿，只是殿上升起的不是袅袅桑烟，而是烽火。练剑场上空无一人。

仙道庭？

越清城正在愣神间，一个球形物向他抛来，他下意识地去接，恰好看见那死人脑袋瞪大的眼睛，那颗人头穿过他透明的身体，滚落在他脚边。

一个金衣少年沿着遍地人头的石阶拾级而上，眉目浅淡，在殿外停住，躬身一揖：

“吾主，十万恶灵，无一存活，仙道庭众人，可以放出来了。”

他躬着身，肩头忽而传来一下轻拍，不由回过头去。

金衣少年身后，与他衣着一模一样,容貌也一般无二的少年正笑着看他，脸色依稀透出些病弱的苍白，却依旧笑得如沐春风，先前那金衣少年眉头一皱，往前一步：“吾主……”

“无妨。”

被唤作“吾主”的少年淡声道，率先一步推开殿门，走了进去：“今日仙道庭四下无人，廷美……不必如此拘礼。”

越清城孤零零地站在殿外，阴风阵阵地扫了过来，那殿门闭上了，他该死的一点儿都不想跟上去。

他是越清城，只是越清城，他想，他是想要把蓝天那个混蛋长老从机械修仙领域捞出来的越清城，他和那个该死的天神没有半点儿关系。

若是真没关系，怎么会不敢跟上去听？

“龙苏——”一个遥远的声音从天际传来。

“越清城——”那声音换了呼唤的名。

越清城的魂体正被阴风吹向大殿的方向，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望向天边：“长安？”

他被阴风推搡进大殿，龙苏的手正捻在茶盏上，与萧廷美叙话，腕上的圣兰香纹样露在空气中，越清城只看了一眼，便觉自己手腕上烧焦了的痕迹火辣辣的。

不自觉地将手腕藏在了身后。

“我上次教你的‘圣兰诀’学会了么？”殿中的龙苏问萧廷美。

“龙苏哥哥记得‘圣兰诀’么？”幻境外的长安问越清城。

两道声音汇成一道。

越清城的手虚抬在半空，双肩微微颤着，殿中的萧廷美率先回答了龙苏的问题：“记得，已经可以施展的和吾主一模一样了。”

“哥哥？”

“我在。”越清城轻声，“我会使。”

他望向大殿中空，仿佛望到了此间幻境的中央枢纽，没有再看殿中依旧在对话的两个人。

起手势,转合,发力……分毫不差，他的手指如蝶舞般翩飞，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殿梁在上，大地在下，顷刻间，十万颗圣兰香树种从他的指端流溢而出。

哗啦一声，幻境轰然破灭。

溶洞里的三个人都看见了他施展圣兰诀的手势。

越清城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长安。

两个仙道庭长老望着他，神情复杂：“吾——”

一个“主”字还没出口，却被越清城转动大金镯子的动作堵了回去。

越清城不舒服地转着腕上的镯子，抬手揉了揉眼睛，惺忪地望着洞中一众人：

“你们打完了？”

蓝山瞠目结舌，拿不定主意该用对待龙苏的方式对待他，还是对待越清城的方式对待他。

越清城望着离他最近的长安，咧嘴一笑，忽而迅速伸手，要往他右耳边扣去，却被长安抓住了手腕。

“让我看看你。”越清城说。

长安依旧看着他，唇未动，一个传音传进了他的耳中：“不是现在。”

越清城将手抽了回去，将那只被他抛在地上的白团子拎起来，“咔叭”一声捏碎了裹在它身上的天神圣光：“你们不必找我回去，去主持什么三断碑开启仪式，萧天选不是在这儿么，他这人龙苏甄选，必无缺漏，你们把他扛回仙道庭，便再也不必担心我露出什么马脚了……”

蓝山每次与越清城对话都相当废劲儿，这孩子从前跟着蓝天，学了不少令人难以理解的, 乱七八糟的词，龙苏是个温文尔雅的柔美少年，眼前这个依旧是那个混不吝的越清城：

“什么萧天选，又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绰号……我与老六此番来就是要带你回去的，”他道，“我今天便告诉你，我大哥，你的蓝天长老，已经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你去找他只能再陪上一条命！你见过哪个进入机械修仙领域的人能活着出来么？”

“龙苏，他去过。”越清城说，神情平静。

一种无言的古怪蔓延开来，六长老蓝台上前一步：“你不是不学圣兰诀么……你是不是——”

是不是想起了些什么东西。

“我就不能会么？”

越清城倦倦道，“你们不知道的多着呢，我不仅会圣兰诀，还会龙苏的不闻鬼哭,潮落龙生,暴雨香兰怒，许多乱七八糟的诀，还有那个难看的破箫，我只是不喜欢，又不是不会吹。”

两个长老一脸沉默，看着这个喜欢装模作样的倒霉孩子，都没说话。

还是蓝山先反应过来，却被一层天神圣光隔绝在了洞府之外，那洞里的紫袍少年潇洒着朝他们挥挥手：

“再见了，二位。”

他望向同样被圣光隔绝在外的长安，扬了扬眉毛：“萧天选，我就不看你的真容了。”

捞起地上的白团子，扔进镜子里：“带路，去萧皇墓！”

*

那只白团子绝对是对他记恨在心，越清城从镜子里掉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头顶朝下，四脚朝天，刚从地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站稳，一个大鱼网便落了下来。

越清城抱着怀里的鹅，与一大帮对着自己面露惊慌的士兵面面相觑。

能从天上掉下来的活物，非妖即仙。

鹅从他怀里探出脑袋，被镜子里的眩晕折腾得晕头转向，刚开口：“清城——”便被越清城一把捏住了嘴。

前排所有士兵的眸光齐刷刷落在了这只会口吐人言的鹅上，将军的小眼睛开始酝酿出恐惧，他拿着渔网的杆，丢也不是，任由那网落在大仙儿头上也不是，只感觉烫手得很。

飞快地把网塞到身边的亲卫手上。

越清城掐着鹅嘴，打了个哈哈，笑道：“它，它吃错药了，鹅，当然不会说话……”

“扑通”一声，拿渔网罩住他的将军率先跪下，这可算是有了典范，一连好几声的“扑通”“扑通”在越清城耳边响起，后边的萧国士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前边的弟兄们都跪下了，一个个也跟着跪在了地上。

三停过后，藏龙大街上再没有一个站着的兵。

“小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误冲撞了大仙儿，还望大仙儿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跪在最前方的将军抖着身子道，他掌心全是冷汗，一旁握着渔网的亲卫哭丧着脸，连将军要给自己家发多少意外伤亡的抚恤金都想好了。

天刚蒙蒙亮，陆续有百姓走到街上，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几千个士兵跪在当街，一动不动。过了许久，大仙儿依旧未发言，拿渔网的亲卫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抬了脑袋。

戳了戳将军的手肘：“将军，大仙儿走了。”

*

城外，越清城正牵着他的鹅排队进城。

腰间的银链没有了，被他拴在了鹅脖子上。

他以为自己会直接落在萧皇墓，再不济也得是萧皇墓附近，怎么都没想到那只团子竟敢直接把自己扔在一个荒僻小街上。

幸好他知道，萧家的小子最喜欢把祖宗的墓安在自己枕头边，萧皇是乱世起义，开创了萧家天下，暴毙而亡的时候年仅19岁，无后也无妻，继位的兄长为了纪念他，直接在宫墙下为他建了一座陵寝。

城门处有几个士兵正百无聊赖地看着过往的人群，一个男子着青色官服，就坐在城门边的案台后，瞧不清面容，越清城瞥了他一眼，便从他身上掠过去了。

正要往门里走去，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等等。”

越清城拉着鹅脖子上的银链回头：“不是吧官人，我还着急赶集去卖鹅呢。又没带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让带的东西。”

那人从暗处走进光影，琼鼻高挺，目如点漆，一派浑然天成的皇室贵气，是他在噬魂幻境中看到的, 真正属于萧廷美的形容。

姓萧的往后一靠，坐上了案台，看着他：“卖鹅的，你的路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