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两个仙道庭长老目瞪口呆不同的是，越清城在看到他们的一瞬，仿佛一座布满裂纹的太阳神雕像，“咔嚓”一声，整个人从头裂到了脚。

他狠狠掐了把自己的胳膊，收拾好稀碎的表情，扬起长鞭，一指二位长老，笑道：

“龙苏，过来。”

紧接着与长安传音：“帮我挡一挡。”

长安双手抱箫，随步往前一跨，挡在了他身前，唇角微微一掀。

细微的爆裂声从越清城身后的黑洞传来，洞中人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在了黑洞上，越清城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转过身去面对着他的黑洞。

就算长着白斩的鹅脑袋，他们两个长老也该认出来了，那个不讲礼貌,故意对他们两个视而不见的混蛋，就是失踪了一年有余,不接通传音铃也不管他们几个老不死的越清城。

“不是告诉你了么，蓝老在信中言，他若三个月杳无音信便不要去找他，就算他真的失踪了，也轮不到你来找！”

“越清城！”

身后的场景乱成了什么样，他压根儿不敢看，与仙道庭的长老们掰扯上，没有个把个时辰停不下来，只与长安传音，丢过去了一句“别伤人”。

等微懒的一句“放心”传进他耳中后，越清城便彻底放手不管了。

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定要去一趟机械修仙界，寻回陷在里边,如父如母的大长老蓝天。

蓝天大长老是仙道庭有名的铁腕英豪，也是唯一一个不吃软不吃硬，硬生生逼着越清城从一个废人修到了天阶法师的人，喜欢写各种乱七八糟的小手札，并强迫仙道庭的小弟子一本一本地记住。

比如越清城被迫一字不差整本背熟,然后扔进鹅槽里的《伪装神明必备指南》。

《伪装神明必备指南·卷八》，他回忆着里面的内容，稍稍往前一伸手，一层冰凉的镜子似的壁障阻挡了他探往洞中的手。

“死亡之镜，其薄如纸，常游于异兽出没之处，镜中有灵，凡活物近前者，无一不在镜中看到自己未来的死状，且骤然自戗,死状诡异，老人曰，此镜通往诡道所在之地，机械修仙之所。”

越清城朝镜中的自己眨眨眼，微微扬着下巴，只见那镜中人：

银绣紫樱袍，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箫，一双桃花眼微酿浅笑，洒脱之情尽在一颦一笑。

镜面开始缓缓地变化，镜头放得很慢，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处荒山。

他的手忽而被一个冰凉的手握住了，越清城心头一动，突然注意到自己在一个寂静无声的洞穴中，眼前只有缓缓变化的镜子，白斩, 长安，还有两个喋喋不休的长老，尽皆从洞里消失了。

不就是幻境么。他捏了下长安的手指，长安的手很凉，像在冰冷刺骨的龙潭里冻了十万亿年。

那只手的主人得了他的回应，似是怔了下，突然不讲道理地将他整只手拢在掌中，微微用力地握着，越清城只觉被一大团冰裹住了手掌，三秒之后，就受不了地挣脱了出来。

“冷。”他小声说。

他说完这句话，五感有一瞬间的失效，随之，再也感受不到外界响动。

“龙苏，我伟大的创造人，别来无恙。请问您此番要去何处？”

镜子“毕波”一响，仿佛里边那个魂灵兴奋地要跳了出来。与他想象的不一样，镜中灵看起来是把他认成了混蛋龙苏。

“吾要去的那一处，名唤机械修仙。你这里从前来过一个唤蓝天的人么？”越清城问。

“吾主，机械修仙的入口，三千年前不是被您转移到萧皇墓了么？此处来过一个唤蓝天的长胡子老头儿，他闯过了幻境，我便把他传到萧皇墓里去了。”

一朵白雾从镜子里飘了出来，围着他绕了几圈。忽而顿住。

“你是……龙苏？”镜子骤然喷出一团雾气。

越清城抬手一掐，一个白色的团子被他抓在了掌心，那生物圆头圆头，乌溜溜的两只大眼睛，和白斩的眼有些相似，一颗魔兽般的小虎牙漏在外边。

它被抓住的一瞬间，连眼睛都睁大了，“你有天神圣光，但你，你——”

越清城掌心的天神圣光将那团子整个罩住，他只能看见那小生物大张着嘴，哐哐哐狂拍着金色光罩，神情惊恐。

幻境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运转了，一股香气弥漫了过来。转瞬间，越清城的脚踩着了荒山上的杂草。

是先前镜子里那片荒山。

他的手按在了箫上，风轻轻地撩着他的衣摆，一片静谧。越清城忽然回头。

霎时间，景致突变，无数棵细小的嫩芽自山岩上破土而出，抽条,生长,花蕾迸发，顷刻间，十万株金色圣兰香同时绽放，花香四溢，开满了整座山。

他被一棵骤然冒出来的圣兰香树顶到了最高处，就这么坐在树顶，皱眉望了望自己透明状的手。

垂眸间，只见一金一黑两个人正立在树下。

白底金绣龙纹袍的少年手里拿着一支圣兰香，长发披散，未饰金玉，在他对面，一个浑身是血的黑衣少年在冷风中瑟缩着身子，微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越清城换了个姿势，懒懒地望着树下，眸光在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年身上顿了顿。

那少年握圣兰香的手腕上，同样纹着一株这种花的图腾，越清城微动了下手指，而在他的手上同样的位置，却仅有一圈像被烈火灼过般的焦黑。

这是他身体上最丑陋的部分，被他拿个更丑陋的,银镶的大金镯子挡住了。

“喏，你瞧，”少年说，柔美的嗓音仿佛惯好念诵经文，语调温柔，“我让这山一瞬间长出十万株圣罗兰了，你是不是也该践行诺言，回皇宫里去，好好当你的萧氏帝王？”

对面的黑衣少年紧闭双唇，不语。

金衣少年将圣兰香往他的手里塞去，转过欲走，被黑衣少年叫住。

他作了一揖，礼数周到洒落，黑眸中依旧不带情绪：“先生喜欢的圣兰香，种满了藏龙宫的前后两庭，宫中也有先生喜欢的道法经文，有异域教徒在此间讲诗，不比这荒山上差，我若回去，先生能否——”

“不能。”龙苏道，敛去了笑意，“不可能，你走罢。”

他转过身往山下走去，身形越来越淡，逐渐稀薄，只听一声喊从身后追来：“怎么不可能！”

只见那身形丝毫不作停留，仿佛就没听见一样，那黑衣少年急了：“龙苏，你这混蛋！你知不知道，我讨厌你！”

越清城噗嗤一笑，莫名地想到了长安。想了想，这少年可没长安那么稳重。

这是长安第一次直呼他大名，可见是气得连天灵盖都要掀开了。龙苏听得那四个字，脚步顿了下，随及认真道：“你就是整日跟着我无事可做，一天到晚地胡思乱想，等你一天到晚面对无数臣子和后宫妃嫔，就没时间讨厌我了……”

那天神郁闷的声音逐渐变小：“虽然但是，你若讨厌我，我便也讨厌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树上的越清城放声狂笑，“啪嗒”一声，从树顶跌落在地，仰面朝天。洞中三个结束争斗，未被幻境迷惑的人毛骨悚然地看着莫名大笑的越清城，只听他又喃喃道，

“你说这人，是不是……呃。”

他本想说不解风情，忽而想到，那黑衣男子不也是男的么，便又住了嘴。

“这就是所谓的让人迷失心智,自戗自缢的噬魂幻境，”

越清城大摇大摆地从圣兰香树后走出来，抬头望天，一脸无趣，“而不是什么《天神回忆录》？想给我科普龙苏的生平，还不如直接扔给我一本《仙界近代史》……”

我都背熟了。

他只是这么说，镜中十万株圣兰香，那个黑衣少年，他一点儿都没从《仙界近代史》上读到过。

就连这种性情的龙苏也与那个一生腥风血雨,独断孤行的龙苏大相径庭。

幻境外。

长安掌心上立着只瑟瑟发抖的白团子，隔着层金色神光，鹅拿嘴啄了啄它的脑袋，白团子看着那鹅一脸凶煞的神情，“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长安道：“你怎么将他的神志引进去的，就怎么引出来。”

“我被他的神光囚住了，现在施展不了术法，噬魂幻境已经开始运转了。”

白团子哭哭啼啼：“那幻境的制作密法都是他教我的，他怎么可能闯不过去呜呜呜……吾主龙苏是脑子坏掉了么，心灵检测之时我也没认出来是他啊……哇！你快把这只鹅拿开！”

鹅威胁地拿嘴敲了敲金色光罩：“不许说清城脑子坏掉。”

与幻境外一片焦灼不同的是，魂状的越清城转动着腕上的大金镯子，正大喇喇地站在太阳下，站在这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低气压的黑衣少年面前，矮下/身，好奇地看着他。

龙苏本人是很柔美的长像，像浸润在圣兰香里的一卷经文。

那天神影像里的一抹孤傲的影子，反倒是像眼前这个黑衣少年。

“哎，被抛弃了，可怜的孩子，要难过了。”他比方才的龙苏还要不解风情。

那少年垂眸看着某天神塞过来的金色圣兰香，微抿着薄唇，长睫在眼下卷起一片鸦影，即便落寞之情满得要溢出来了，依旧是冷冰冰,不动声色的模样。

越清城离他很近，看清了他脸侧,衣襟上滚动的血迹。以及少年对自己浑不在意的神情，不由慢慢蹙了眉头。

在他身边坐下，仰天望着这一动不动的幻境，替他发愁道：“你这样是不成的，这么大人了，不会哭么？不会缠人么？你就这么冷冰冰的,一副全世界都踩在脚下的模样，怎么让他心疼？”

越清城偏过头，那少年依旧默默望着掌心的圣兰香，一动不动。

越清城换了个姿势，撑起下巴：“我家里呢，人口众多，一条龙，一只鹅，还有十个爹，一个好弟弟，加你一个也不多，干嘛非得跟着龙苏那个混蛋，整日装模作样的也不嫌烦，不如跟我走？”

他也是随口调侃，没想到那少年猛然抬了头，“真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