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没理会它,右掌微旋,一袭金衣顿时变作了一身飘银花的白袍,比方才的穿着多了几分清冷,仿佛这身打扮才更衬他的本来气质。
下一瞬,仿佛一个庞然大物从溶洞上方滑过,少年不见了。
*
“龙兄,你说你这么大个儿,就别往海边这么小的村子里挤了……”
“诶?你走什么,别生气别生气……好好好,要跟着便跟着,只小心些别撞坏了人家屋顶。”越清城抚着那只看不见的龙犄角。
他一出门,便见龙兄盘在石洞外等他,那么大的一坨龙,阳光下金光灿灿,这龙兄刚一见他从洞里出来,便“嗖”得窜过来,像条蛇一般围着他绕了几圈,高兴地缠在了他身上。
越清城显然不怎么喜欢他这种表达开心的方式,但就像他从未拒绝过雄鹅将脑袋插进他怀里一样,他也没拒绝巨龙的纠缠。
“昨日兽潮,不知灵鬼客栈今天开没开业……”越清城在客栈门口顿了步,只见那客栈门口束着两个高大的死人经幡,门口没有人,几只叼着肥肉的老鼠大摇大摆地从门口滑过。
越清城眉头一皱,拿箫一敲巨龙脑袋,“在门口等我。”
他撩起衣袍前襟,踏了进去。
灵鬼客栈不知在北海边上开了多少年了,他曾在这住过两次,跟过往的三五个行商侃成了亲兄弟。
听他们说,北方机械修仙与南方古法修仙还未被天地线分开时,这座上下三层,阴森森的客栈便杵在这儿,这客栈老板带一黑面罩,有妻有女,唤作诡老板。
不住也不行啊,走南闯北的行商多,个个都带着一大批货,就算这诡老板一家真的是鬼,那也得接着住。
世道乱糟糟的,只顾上人活命,哪管得了害不害怕?
越清城刚一踏进客栈,一阵阴风便从他耳边吹过,客栈里没有正在吃酒的行商,也没有点灯。
风“毕波”一吹,越清城忽而心有所悟,转身间,只见一个梳着脏兮兮辫子的女孩就杵在他身后,安静地看着他:“哥哥,要吃酒么?”
“一壶白马笑春风,再给我来一只白斩鸡。”
那女孩仿佛一直在这里等着他一般,将手里提着的一壶酒,一只宰杀干净的鸡递给他。
“多少银钱?”越清城瞥了眼女孩绿色的瞳孔。
女孩道:“两滴圣兰血。”
“咔嚓”一声,门前刻着“灵鬼客栈”的棋子塌了,挡在了门前,顷刻间,本就阴森森的客栈又暗了一半儿,越清城微笑着问:“你说什么?”
“圣兰血,金色的,两滴。”女孩坚持道。
阴风簌簌地吹,在这个人流并不旺盛的客栈里,只有他和这个绿眼眸绿裙子,连皮肤都是绿色的小女孩,海边人都管她这叫绿化病。
越清城偏头望了望客栈深处:“昨日飓风,你父母出去采货回来了么?”
“回来了,”女孩道,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咯咯笑了,“在楼上。杀鸡呢。”
“哥哥,”她又道,“你不给我圣兰血么?”
“哒”得一声,一个细微的脚步轻扣地面,长安走了进来:“怎么这么久?”
他刚一踏进客栈,眸光旋即朝楼上射去,眉梢一皱,唇刚动了下,越清城忽而揽过他的臂膀,往前走着,笑道:“走走走,随龙苏哥哥吃酒去。”
他好似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对了。”
他又走回去,背对着长安,两滴金色的泪跌进女孩摊开的手心,凝固成形:
“你的报酬。”
*
“圣兰血是圣兰香树的树汁,这东西能使活的死, 死的活。”
一片绿叶子打着旋儿飞到了他手边,被长安一把抓住,皱眉看了一眼,眸光微微一顿,忽而将叶子放走了。
那绿色的银杉叶无声无息地沁进越清城的皮肤。
“谢谢这位龙哥哥,以后见了我的族人,他们会尊清城哥哥为叶绿素圣体……”
长安恍若未闻,只听那声音又道:“我此番求血,只为还诡老板一家的救命恩情,树神在上,日后我若将他的真身告诉他人,便叫我杉灵被人劈成木条,做成木头屋顶!”
言罢,那声音委屈道:“我都对树神发誓了,你可以把你的禁制从灵鬼客栈移走么?”
长安依旧双手抱胸,走在街上,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却指尖微微闪起一朵金光,朝天边飞去。
越清城毫无察觉,忽而发觉自己说的话不对,“不对不对,是让死的活,活的更聪明,这东西能增长灵智,你看那只鹅,听蓝天大长老说,也是吃了圣兰血才开窍的。”
他偏头望着海域。龙兄许是等不及,先回海里了。
“那哥哥要不要猜一猜它为什么叫血?”少年在他身边轻步走着,声音凉飕飕的。
越清城干笑一声,“为何?”
长安瞥了他一眼,忽而将脚下一块石头狠狠踢走,“因为从前有棵圣兰香树,突然开了窍,从树形变成了人形,然后这人还相当愚蠢,不知隐瞒身份,然后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越清城愣愣地问。
少年忽而顿了步,朝他走近,眸光顿在他略微湿润的眼睛上:“然后,他被一整个小镇的人强迫,把眼睛哭干了。
越清城依旧怔怔地看着他。少年又近一步,两个人的睫毛险些碰上,他依旧盯着他潮湿的瞳孔:“最后,那棵天才之树落下来的不是泪,而是一滴滴金色的血,滚成金珠,在无本暴利的黑市商人手下蜿蜒成河,你说,这棵树是不是很蠢?”
越清城被他的话里的内容吸引,一直怔怔地瞧着他,未注意到两人极近的距离,对面那人的话轻得像一片羽毛,修长的指极快地在他眼部的皮肤按了下:
“以后,别在外边哭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少年便朝前走去。
“喂,我不是——”越清城说了半句话,又把另外半句话咽下去。
这少年是真真把他当成了亲哥哥,天神龙苏,可他只是一个扮演了龙苏三千来年的合格吉祥物,合格到,连眼泪的成分都几乎与某天神一模一样。
让落泪便落泪,绝不停顿一瞬,让变成金色便变成金色,他也不知道这么非人的训练自己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只当是三千多年来,天天在一千多株圣兰香里厮混的结果。
一时出门,衣物,血脉,乃至骨髓,遍体生香。
昨日兽潮,那绿皮肤女孩儿的爹娘不知是否遭遇了袭击,重伤难愈。他在圣兰香里浸润多年,泪水虽比不得龙苏本尊,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吊回两条命也许没问题。
长安只在他前边快步走着,也不理他,他走得好似也不快,但越清城就是追不上,少年先他一步进了洞窟。
越清城靠在洞边:“长安!”
少年将买来的酒,鸡挂在石壁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越清城说。
雄鹅本正把脑袋插在翅膀里,闻言好奇地探出了头,少年抬手一道金光将它的脑袋压了回去。偏头望了过来,越清城总觉得,自己在他眼中看见了令他十分相熟的无可奈何。
只见长安随手将龙纹外袍挂在了石壁上:
“我去沐浴。”
*
“你惹那只蠢龙生气了?”雄鹅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连忙将嘴巴闭得死死的。
“什么蠢龙……”
越清城也没仔细听,低头转动着烤鸡的树枝,进洞来一直有些茫然的神色逐渐变为稳定,似乎有什么事已在他心里盖棺定论:“明天农历十五,机械修仙入口禁制最弱的一天,只有明天一天的机会能破开禁制,闯进去。”
他吹了吹烤鸡上的灰,又把它放在火上,“刺啦”一声,热油滴进火里:
“今晚送长安回仙道庭,我开传送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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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痛欲裂,连梦中的他都撑着下巴,晕乎乎地坐在圣兰香树下。
他不记得和长安说了什么,只依稀记得那人修长的指,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伤处,那么冰冷,安静的一个人,掌心意外地有些暖。
他好像不怎么龙苏地嘲笑了长安,他心口无伤,是那龙苏心口处有朵圣兰香的印记,蓝天老头儿便在同样的位置给他贴了个一模一样的疤痕。
不过他定是将长安传送走了,他记得传送阵启动的一瞬间,发出的耀眼白光。
铃铃铃……
如催命符般一声响似一声,就在他的太阳穴处,一柱香之后,越清城攥紧了身/下的金色罗衣,猛得一下睁开了眼,铃声一停。
他右手捂着太阳穴,头痛欲裂,眼里闯进两个生物,只见这俩生物剑拔弩张,方才似乎在吵架,他的目光率先落到鹅身上,左手将它捞了过来,搂在怀里:“干嘛呢,你们,又吵架……”
鹅在喋喋不休地告着状,越清城一个字都没听清,只看见它的鹅嘴飞快地一开一合。长安伸出手,在那不断开合的鹅嘴上一掐,白斩顿时被迫偃旗息鼓了。
长安指端点在他太阳穴上,一点冰线输了进去,令越清城的头脑顿时清醒了几分,他捂着额头:“每次有十万火急之事未做,我脑袋里这个铃就开始响……”
不对!
越清城的目光在长安身上陡然顿住,他不是启动传送阵,把这家伙送回仙道庭了吗?
他垂下了眸,朝怀里的白斩眨眨眼:长安不是应该在仙道庭么?
白斩望过来的眼神相当严肃,颇有点儿生无可恋的意味,那平时和他以眼神传信息的灵活劲儿丝毫不见。
“哥哥昨晚答应了要带我一起走,”长安从墙上取下那株金色圣兰香,又拿下了石壁上挂的金衣,走过来,在越清城的储物金镯上抹了下,将全部家当都装了进去,“龙苏哥哥,不去机械修仙域了么?”
*
他记得长安第一次唤他“龙苏哥哥”时,好像还很内敛,每唤一声,便像是有些受不了这个称呼似的背过身去,以手掩唇,缓上好久,如今却是叫得毫无心理负担,越来越顺口了。
“长安有兵刃么?”
“没有。”长安说。
越清城将腰间的谛听解下来,笑道:“长安擅使箫,便用这箫罢,我还是喜欢我那小徒儿送我的打龙鞭。”
神箫谛听是天神龙苏的成名法器,白斩抬眸望了下越清城,又放弃地垂下脑袋,爱送就送。
长安没接那箫,偏头问:“龙苏哥哥可知,这谛听是如何制成的?”
越清城一步踏入溶洞,举目四望,随口道:“你讲讲。”
“三千神人泪,八百离恨水,再有诚心一颗,日夜梵唱,诵祷一年,神箫乃成。”
如此熬人,可见龙苏本尊对这箫是真爱。
越清城脚步一顿,微笑着转过头,只说:“于我而言,一块废木而已。我不会每时每刻都披着金衣,也不会每时每刻都是那个神仙。”
不由他拒绝,越清城将谛听塞了过去,转身往洞深处走去。日后且得朝夕相处,长安与他哥哥又那么相熟,或早或晚,定会认出他不是他的龙苏哥哥。
他也不会总占着人家的名,与朋友相处。
这溶洞依旧是昨日离开的模样,只是没了那十余个行商。
今日来的第十次,按掉了亮起红光,嗡鸣不休的传音铃,越清城将它挂在腰间。
一挥右手,满堂破碎的金玉之器消失了,一面硕大的镜子自财宝消失处水落石出,逐渐清晰,稳定,毫光必现,丝丝地往外渗着凉风。
长安立在他身边:“哥哥何时多了个送鞭子的小徒儿。”
越清城朝镜子伸出了手,感受着丝丝的凉风,“在人间治灾时认识的,萧家的小皇帝,不听话,又爱哭。”
恰在此时,他腰间的传音铃又疯狂响动起来,一个人声灌进洞中,满带疑惑:“老六,那个混蛋小子的信号是在这儿消失的罢,怎么没人?”
“二哥,我们再仔细找——两, 两个越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