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垂眸，指腹抚过铃铛熟悉的烛龙纹样：

“蓝山，别来无恙。”

没等镜子那头回答，少年随手掐断传音铃之间的联系，往地上一丢。偏头望着地上昏迷的越清城，指尖燃起了一点亮光，随着他的动作，地上之人逐渐飘起,上升，缓缓降落在溶洞深处的金榻上。

一件金色罗衣自动飘起，半裹在昏迷的越清城身上。

少年走向金塌：“生死之交便生死之交，哪个又要你赴汤蹈火。”

硕大的金榻宛如巨龙盘踞的海礁，金光笼罩着中央小小的身体，其余部分完全空缺，少年坐在榻边，只道：

“松开。”

雄鹅白斩黄豆大小的黑眼睛瞪着他，依旧拿嘴叼着他的袍角。

少年随手展平了越清城乱掉的衣袖，较之仙道庭那座柔美绝尘的神像，他身上有一种独有的冷傲与清贵，恍然望去，与那神像判若两人：“吾主龙苏行了这么久的路，日晒雨淋，也是久未进荤腥了。”

他话音刚落，雄鹅干脆利索地松了嘴，金衣少年也没睬它，雄鹅神情警惕，等它看到那陌生少年的食指探在小龙苏的太阳穴处，紧张地嘎了一声。

少年眼皮未动，抬手甩过去一片金光，一个绳子凭空出现在半空，高兴地缠上了鹅嘴和翅膀。

它整只鹅被法术禁制，动弹不得，只见那多嘴多舌的小清城安静地躺在金榻上，而另一个不知使了什么邪术变作天神模样的少年坐在他身边，默默无语。

主人熟睡之时，安静得就像一株破碎的圣兰香。

只可惜他成了越清城之后，每次开口都恨不得让人把他的嘴封上，专好插科打诨，戳人痛点，将这种美感破坏个彻底。

那少年仿佛知晓金榻上人的习惯，手指微旋，两片金叶子凭空出现在半空，轻轻掩住睡梦中人的双眸，白斩这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来——

便看到那少年叹息一声，轻轻俯下身——

它双目呆滞，鼻孔翕张，鹅脑袋里发出一声震破空气般的轰鸣。

住口啊————！

*

展平了小龙苏肩头的布料而已。

它还以为要看见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虽说龙苏本人，已然废得七七八八，如今混蛋得不能再混蛋，但那昔日掌仙道庭,自创古武剑道的吾主龙苏被人如此亵渎，它依旧会想把那个人的脑袋嚼下来。

*

“死去的母亲，我的神明……”

越清城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好香啊，是鱼的味道。

“我为您献上我忠实的头盖骨……”

这谁唱的，难听得活像是扁嘴鹅在嚎丧，不知道有人在睡觉吗？

不过这味道确实很香，说实话，谁在烤鱼？

“哦，我伟大的你，我的树……”

越清城翻身过去，鱼香味和人类的嚎丧声搅乱着他的神经，没过多一会儿，他忽然像蚂蚱一样从金榻上一跃而起，望见伸在自己嘴边的烤鱼时还有些懵。

哭号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从睡梦中醒过来后，听到的便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一种直指人心的非人哭嚎。

越清城一怔，往正前方看去，只见那金衣少年手握鱼串，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越清城眸光在那少年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一顿，瞥了眼他手中的鱼，哼了一声，撇开头。

从金色罗衣里站起来，抱起鹅往洞口走去，却猝不及防地被身后的人一下子扯住了腰间的银链。

他是九转赤金龙麟院的院长，十方大陆上，以最快的速度修成天阶法师的门主继承人，那银链本是他系在鹅脖子上的，人多的时候得牵着它，平时不用，就把这链子绕在腰间，也从未有哪个混蛋敢扯。

如今被一把扯住竟忘了拿法术反抗，就这么径直朝那金衣少年身上栽去。

越清城神色惊恐，只见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在他眼前越放越大：

“龙，龙龙龙龙苏——”

“你个混蛋”这四个字还没骂出来，那少年将身一偏，越清城双手高举着扑在了金榻之上。

“不要好奇。不该看的别看。”那少年说。

越清城冷着脸在金榻边坐好，彼时洞外的哭嚎声已经停止了，他暂时没有和龙苏本人起冲突的想法，这个传说中的,十万亿年前由圣兰香树异化成人的神明，他还没有这个能力与之硬碰硬。

“吃鱼么？”

那少年将手里的鱼举过来，他看起来好像很久没说过话了，眸光有些孤独，那副略带清贵的神情和高抬的下巴，使越清城想起某条救了他两次的龙。

越清城没答话，忽然将他的手掰过来咬了口鱼。那少年的神情缓和下来，又道：“我不是龙苏。”

等他看越清城把鱼串吃完，便将那木签收着走向了洞外。

越清城默默地看着这少年的背影，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对的，十方大陆之外，乱七八糟的生物很多，活下来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好奇心掐死。

“不是龙苏，会是谁？”他喃喃着。

“越清城！”鹅叼着他的衣摆。

越清城没有理会。

“龙苏！”它又喊。

“嗯……”他回过头，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眸中极快地闪过一道茫然。

鹅拿嘴咬着他的衣袍，眼睛里有某种不安：“既然你没事，那便走吧，机械修仙文明的入口，不就在东边那个溶洞里么。”

“别急，”越清城拿箫一击掌心，满眼兴味，“他不是龙苏，能长成这副模样，也得是扮演龙某人的天选吉祥物，你说找机会把他扔回仙道庭如何？”

白斩满脸黑线，看着这个想法逆天却浑然不知的天神本尊：“大可不必，你若不想下个月回仙道庭主持三断碑的开启，便不回去，仙道庭乃南方古派修仙基地的核心，怎么能让乱七八糟的人混进去……”

“他也许不是什么——”

“龙苏。”白斩严厉道。

这次越清城听清了它的称呼，脸上的戏谑一瞬间散了：“你叫我什么？”

“越清城！”白斩气势一弱，立马改口。

越清城没再搭理它，朝那少年的方向走去，白斩知他心情不虞，扁着鹅嘴跟在他身后。

那少年身后有一面巨大的落地镜，镜子边缘古朴繁复，纹着华丽的烛龙纹样，式样隐隐地有些相熟，从此处能隐约望见西边是另一间洞室，里面似有一潭蒸腾的泉水，袅袅娜娜的雾气升满了半个洞穴。

“淡水在石壁上。”少年说。

他仔细拭着指尖的灰，像在擦拭帝王席上的青铜爵。

越清城往前一步，笑道：“我叫越清城。”

少年在他的笑脸上顿了下：“我知道。”

越清城再往前一步，走到少年面前：“你记得我？”

少年看起来怔了一下，越清城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一把抱住了他，嚎啕大哭：

“父亲离世尚早，为兄早就便知有个双胞弟弟在世，寻遍十方世界，这才找到了你！今日你我兄弟团聚，先得好好喝一杯，然后快些跟哥哥回家，家里还有九个爹正在翘首以盼，盼着你我兄弟早些回去呢………呃。”

他一不小心把根本目的说了出来。

被他突然抱住的少年身体一僵，似乎很不习惯，眸光缓缓落到他身上：

“我的确，有一至亲之人，三千来年杳无音信。”

越清城头皮发麻，如他所想，这少年是天神龙苏的至交无疑，或许真就是那混蛋天神的孪生兄弟，也得是个乱七八糟的什么神，他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编：

“吾弟莫急，为兄这次就是为了带你回家的。”

他松开了那少年，雄鹅白斩在旁边立着，将脑袋插进了厚实的羽毛里，它怎么不知道龙苏失忆之后还多了乱认亲的毛病，它在记忆里仔细搜索，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个少年最有可能是谁。

越清城惦记着昨日的兽潮里救出的诡老板一家，今日醒来，又突然听见了嚎丧的声音，心里打定主意要出门看看，便笑道：

“附近有个酒家，昨日兽潮，不知它还在否。我去瞧瞧那家老板，买些酒回来，晚间再带你回仙道庭去。”

少年偏头问他：“仙道庭是何方神圣？”

越清城道：“待为兄日后与你细细地讲。”

少年轻声一笑：“那龙苏哥哥，便快去罢。”

言罢，别说越清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连那少年也脸色微微一红，受不了似的以手掩唇，咳了一声。越清城连忙背过身去假装听不清，含糊地应了一声便往洞外走去。

生怕听见他再喊出这个惊天动地的称呼。

只见雄鹅白斩瞪大眼睛瞧着自己，他瞪了它一眼，“走，随我去诡老板店里，买壶白马笑春风！”

雄鹅也不知为何，假装听不见，将脑袋插进了厚实的翅膀。

“等等。”身后的少年喊住他。

越清城立马回头：“弟弟何事？”

少年微笑：“龙苏哥哥可否还记得弟弟的名字？”

越清城足足愣了三秒，他哪知这少年叫什么，他就是个冒充龙苏的冒牌货。

“哥哥？”

越清城将手缓缓按在了箫边，觑了白斩一眼，似是一有不对劲就要抱起鹅狂奔出洞，眼里却依旧带着笑，随口吟道：“潇潇江上有萧郎，箫箫声起断龙江，若得鼋上萧郎顾，便作伥鬼又何妨。萧别，字廷美，你的名字，为兄怎么会不记得。”

做神仙的不拘姓氏，都是胡乱取名，他虽名唤越清城，却也不姓越，龙苏也不姓龙，毫无章法，又无辈分所限，他哪猜得出眼前这人叫什么。

只是方才掌下压着只箫，一急之下便诌了这么几句。

越清城直冒冷汗，只见那少年依旧微微笑，他搜肠刮肚，破罐子破摔，将一时想到的优美词汇全甩上来：“你我幼时，家边有一道龙江，那江九曲百回，人眼只能观其百里，你还有个小字，就唤百里长安。”

越清城就这么硬着头皮看着对面那人，脸都快笑僵了。什么百里长安。

那是他被仙道庭十大长老扔到人间救世时，为那姓萧的人间皇扯起的大旗，千秋万代，百里长安。

“长安, 莲花灯,长安城……”少年喃喃重复了几遍，越清城的手死死按在箫上，却听少年笑了一声，似乎有些开心：

“哥哥好诗才，名字很好听，弟弟很喜欢。”

一种怪异的感觉从心底升上来，他没想到会如此轻松便把整件事遮掩过去，他越清城诗才再好，也不大可能完全碰对那少年的名字。

越清城将手从箫上放下来，却只是咧嘴一笑：“那，长安歇着，为兄便去买酒了。”

他的身形刚消失在洞口，地上的鹅就乍着翅膀从地上弹跳起来：

“烛龙！调戏失忆的主人，你很开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