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儿呢？”

“地球。”

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调，只较之平常，多了些哑。

紫色璎绣龙纹袍沾满了血，越清城半跪在地，紧握着银色打龙鞭，抬眸望着不断逼近的四头凶兽，腰间一只银色小铃铛不停震动，传来远方亲人的疑惑之声。

“在……在什么，什么球？”

传音铃那头的二长老忽而反应过来，抢过小童手里的传音铃，压低声音吼道，“不许讲他们那边的怪话，不许去天地线那边耍，不许和那帮被神明抛弃的邪物交往！听到了么？不然我就派你六爹把你捉回来，锁进光明殿里去，让你养鹅的四爹给你灌满满一嘴鹅粪！”

他身边的小辈忙不迭地拍着他的胸脯，给他顺气，二长老推开他，听传音铃那边，略微有些重的呼吸声，似乎很虚弱，夹杂着一声极轻的咳，二长老的心“突”得一跳：

“你在什么地方？你在干什么？”

那跑出去浪荡的倒霉孩子一声不吭，他叹了口气，很糟心地问：

“你什么时候回来，三断碑下个月便要开启了——”

“三断碑开启，若无天神主持，必有邪魔趁机行事，作为扮演天神龙苏的天选吉祥物，我是该回仙道庭一趟，”少年望着不断逼近的四头凶兽，眸中淡漠如冰，被踩断的腿传来一阵阵的剧痛。

他艰难地捡起地上染了血的银丝链，揣进怀里，轻声笑着，故意拉长声音，“既然如此——”

传音铃那头的两个人屏住了呼吸。

“——咱们伟大的仙道庭，一定能找到下一个与天神龙苏身量相像的吉祥物，实在不行，二长老您把您的大肚子收一收，穿上一身金缕神衣，往碑上一立，也与龙某人有八分相似。”

“越清城！”传音铃那边的二长老气得破了声。

“啪”，越清城干脆利落地掐断了希音镜的所以联系，巨兽的脚已距离他不到五米。

他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好奇地抬头一望，只见那凶兽身后，一只乍着翅膀的鹅正朝他狂奔而来，隐隐的几声“吾主”“龙苏”传进他耳中。

越清城侧耳听着，忽然笑了一声，紧接着骂了一句：“混蛋。”

又叹了口气：“鹅就是鹅，怎么会连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名都记不清楚啊，我叫越清城，不是龙苏。”

他指尖燃起一点紫光，清俊的眸中依旧带着浅笑，只添了几分嘲讽。他是天字阶法师，每个天字阶法师在法力枯竭之际都会用最后一个法术——叫以命焚天。

一旦焚天烈焰燃起，身周十丈的活物都难逃厄运，十秒之后，这些庞大的非人族便会与他一同燃为灰烬。

他食指微曲，刚作出焚天诀的起手势，一朵巨大的浪花便飞扑过来，从头倒脚浇了他一身水，指端的紫焰被扑灭了。

越清城怔了下，眼睛被血糊着，隐隐只见一条硕大的金光上了岸。

又是一只巨兽。

等它近些，再掐焚天诀。雄鹅奔到了他身边，一靠近，便拼命将脑袋塞进他怀里，大翅膀张开，以一个保护的姿势盖在了他身上。

“你过来干什么，”他苦笑，然后将鹅揽进怀里，“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倒霉，刚寻到机械修仙入口，便要和这些倒霉玩意儿打架……”

光都被四周巨兽的身躯挡住了，天昏地暗之下，他默默地抱着鹅，静静地等，只等着那只金色巨兽走近。

大长老在《伪装神明必备指南》的第一条里说，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拼命。“不做孬种，以命搏天”，是仙道庭所有弟子的玉律金科。

那只浑身披挂着金光的生物，来到了四只巨兽面前，只听那四只巨兽里的其中一只低吟一声，往后一退。

越清城的指尖酿起紫芒。

下一瞬——

“吼——”

一片无匹的金光散播开来，他身前的巨兽惊慌散去，越清城被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紧紧抱着鹅，幸而没有哪个巨型蠢货惊慌之下踩他一脚。

越清城微睁了眼，只见四周巨兽已散，一只龙正在朝自己游近，浑身锦绣金光，一个少年的虚影立在巨龙身前，静静地看着他。

“吾主,龙苏？”

放屁。我越清城。

在他意识到这只龙是昨日的熟人，毫无恶意之时，铺天盖地的疲惫席卷而来，心神一松，头脑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

海风不凉，漆黑的夜亮着几颗星。

一个龙尾正轻轻撩着少年的头发，雄鹅恼火地跳起来，恶狠狠地啄了龙尾巴一口。“啪”得一下，龙尾将鹅抽了个底朝天，然后继续摆弄少年的头发。

昏迷中的越清城忽而长长地叹息一声，睁开了眼。

他刚一睁开眼，那只龙尾巴便快速地放了下去，一本正经地垂在身/下。

“白斩？”他的声音依旧有些哑，刚一睡醒，微微活动了下腿，发现自己的伤腿全好了。

“活着呢。”鹅闷闷不乐道。

天正黑着，越清城抬眸间对上了巨龙清亮的眼神，那龙正安静地看着他，神情高傲，一动不动，越清城不由笑了，在龙背上立着，躬身一揖，笑道：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起，龙兄便是我越清城的生死之交，我越清城虽然非神非仙，好歹也是个天阶法师，必会为自己的兄弟赴汤蹈火,冲锋陷阵。”

巨龙眼神清亮，依稀带着些它这个种族特有的骄傲，那尾巴探了过来，将他轻轻卷起，举到眼前，仿佛在探询，真的？

越清城一笑：“自然。”

他抬眸望了望天色：“我得去寻我仙道庭大长老蓝天，他走失在机械修仙领域，三年了。天高路远，你个头又这么大……等我寻了人回来，再来北海找你。”

那龙从鼻孔长长地喷了口气，似是一点都不信越清城的话。

它扭过头去，作势要把人放在礁石上，丢下不管，越清城连忙假装着急，又是鞠躬，又是弯腰，说了好些话，这厮才肯拿龙尾卷起他，放在身上。

“那便烦请龙兄送我去岸上罢，”他一手枕在脑后，半卧在龙头上，惬意地抱着鹅，“等寻到人后，我便来北海，带龙兄去六合八荒闯荡闯荡。”

巨龙长吟一声，尾巴一甩，一朵巨大的浪花砸在海面上，载着一人一鹅朝岸边游去。

*

与龙兄分别后，他便走进了海边的溶洞，昨日，他便在此处发现了机械修仙领域的入口。

他与那龙也是萍水相逢，过去并无渊源。

只是昨日，这片海域暴风潮起，异兽上岸，这滩涂上除了他一个会法术的，便是一群毫无修为的行商，这位长像和仙道庭壁画上的龙一模一样的老兄，头裹巨型大羽毛澡，作为所有怪兽中最大的一只，第一个上了岸。

本想擒贼先擒王，他强行骑到这只巨龙身上后，一人一龙先是疯狂互殴，等他将谛听变大，开始哐哐哐疯砸巨龙脑袋时，这龙突然很懵地停止了攻击。

拿爪子将背上的人类取下来，放在爪心仔细观察着，就像人类观察从地上平白捡到的一片金叶子。

彼时兽潮已冲进人群，越清城也无暇理会，纵身一跃跳出龙爪，正将冲进兽潮时，却被这龙一爪子捞到了背上。

一人一龙便这么认识了。

越清城走进洞穴的一瞬，忽而抬手压灭了火把，眉头微微蹙起，纵身一跃，跃到了火光通明的溶洞上方。

洞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这么多……”

“要发财了，发财了！”

金珠玉器小山似的堆了半个洞穴，十几个人拿着火把，火光映在他们兴奋的脸上，一片通红，正是他昨日从兽潮里救出来的那十几个行商。

在那金山的正中央，坐着一个白底龙绣纹样袍的少年，安静地盘腿坐着，不知死生。

几个行商七嘴八舌地争论着，该谁过去瞧瞧那少年是死是活。

“喂，小子，把身上金线缝的衣服脱了！”

“他是活的吗你就让他脱！”

赤膊男子盯着少年身上的白底金绣龙纹袍,以及一堆金银财宝，按捺不住，踩上一堆金珠，走上前去拍少年的肩膀：“我说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人——”

越清城依旧右手撑着脑袋，有点儿不高兴地瞥了那男子一眼。

霎时间，一块嵌在洞壁的石头毫无征兆飞了出去，精准命中了赤膊男子那只伸出去的手。

一声凄厉的惨号响彻了整个洞穴。

“什么，什么人，谁在装神弄鬼？”

地上的行商惊慌失措，越清城的指端一下又一下地敲着石壁，眉梢间透出某种犹豫。这少年身上的烛龙纹样袍，明明是他们仙道庭弟子衣着的式样，只是除了自己，还有哪个不怕死的家伙敢跑出十方大陆，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北海？

恰在此时，金堆上盘坐的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眸光直射洞穴高处,暗角石块上的越清城，一刹之间，四目相对。

“咔嚓”，越清城手里捏着的石子碎掉了。

龙, 苏？

《伪装神明必备指南·卷头》：

江山指尖绕，金衣仙人裁。

一笑香兰盛，铁树为之开。

金衣少年偏头望着他，眸光相撞的一瞬，别在越清城腰间的神箫谛听豁然而出，下一瞬，握在了那个少年的手中。

他站起身，缓缓回了头，望向围拢着他,神情惊恐的行商。

唇角微微一掀，将谛听缓缓别到了唇边。

神箫谛听被握在金衣少年手中的一瞬，越清城飞快地将缩小版的鹅从肩头扒拉下来，抱在怀中，紧紧捂住了它的耳朵，同时身体朝下一滚，滚进地上一片硕大的扇形石笋之后。

下一瞬，一种奇异的,直指人心的箫声悠悠地响起，他只觉身体的每一寸都在跟着这奇异的箫声律动，企图将他抛至仙境，好趁机搅弄他的魂魄，翻看他的记忆和生平。

“吾主，龙苏？”那声音轻轻问，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放屁。”他极力避免着意识的沉沦。

“嗯？”他仿佛看到了那少年在皱眉，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一掐：

“我，我是，你大爷……”

灵魂彻底迷失之前，越清城依旧紧紧捂着怀中雄鹅的耳朵。他跌落在地上，紫色璎绣龙纹袍无力地摊开在地。

溶洞里只剩一个站着的人了，金衣少年赤着脚，缓步从成山的金银财宝中走下，每走一步，脚下便响起一片玉器碎裂的声音，等他走下来，堆成小山的金玉之器成了一堆报废品。

他微微偏着头，看着脚下昏迷过去的越清城，以及那只拼命从他怀里钻出的雄鹅。

雄鹅白斩从主人怀里钻了出来，乍着翅膀，以一个庇护的姿势挡在了越清城，威胁地矮下了喙。

少年弯着唇，似乎颇觉有趣，就在此时，摔落在地的传音铃忽而开始凌凌震动，在鹅威胁的目光中，他弯腰捡起了银铃铛，学着某人的模样将法力传进镜子里去。

一个暴躁的声音从铃铛里传出来：“我和你六爹在赶往北海的路上，接你回来！我们废了一千颗灵石，就为了定位到了你这个败家孩子的位置！你，你跑到北海去做什么？你四爹不是叮嘱过你，出去玩必须在十方大陆的范围内么？你可知道外边有多少乱七八糟的生物？”

对方的传音铃似乎被另一个人抢走了，那人声音很急，一语命中要害：“不是让你不要再找蓝天大长老的下落了么？他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1］三断碑，三段碑，典故天发神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