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露出脸。”为以防万一，嬴仲景挡在小妇人身前。

街道尽头出现一只白胖鬼。他四人宽的身躯，五尺五的身量占据了半条道。

此鬼身体肿胀，手掌肥大。一双核桃大小的眼睛凹陷在发酵面团一般的脸上。

王十五身边跟着一位玲珑娇美的女鬼。二鬼走到钟楼下，王十五与鬼将寒暄一番，而后将视线投向街道两侧的众鬼。

“都露出脸！”他说着，挪动身躯仔细看向一张张鬼脸。

小妇人原本就很怕鬼吏，想起吃鬼的红冠鬼吏，眼神止不住往书生身上瞟。

王十五看到嬴仲景时，眼神一亮。仰起头瞧了半天，最后面露遗憾，继续往前走去。不出一会儿，王十五就在鬼群里挑中一只女鬼。

女鬼惊惧难安，瘫坐在地上。

“娇娇，不如和我去宅邸同住。”王十五温柔地扶起女鬼，与众部浩浩荡荡往前走去。

不料队伍走到钟楼下，正迎上鬼母出行。王十五立马将新捉住的女鬼放开，女鬼跪在地上，面带祈求的看向鬼母。

嬴仲景趁乱隐去身形，独自往南大街前进。师父说鬼母是世间最慈爱的鬼，确实不假。他来西南城区门前，引出灵识探察，近半年内他的灵识力量更强了，或许也与他在鬼界有关。

红刀鬼吏不在门前，嬴仲景快步走过去，破开结界后异常顺利地进入西南城区。

本区内除了鬼吏，还关押着诸多怨鬼，这些鬼魂执念不消散，极易变成厉鬼。

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座宅邸，朱红大门金色牌匾好不气派，附近那些小院都被它比了下去。也只有王初一才会拥有如此豪华的宅院，此鬼贪财好赌，是三鬼中最可能交易的那位。

随笔中还说王初一甚是精明，嬴仲景不会贸然和对方碰头，而是选择在院外寻找其他修士的气息。他服用的散阳丸可将阳气散去一年，其他进入雩阴城的修士，身上会携带各种遮掩阳气的法器符箓。

这些修士进入城中后并不能立即返回，需得在下一批鬼魂进出城时乘机离去。

城中夜晚正午都有鬼差巡逻，修士在街道上游荡极易引起怀疑，所以需要一处住所。想要隐身后藏匿在某个小鬼家中，是决计行不通的。

别看小鬼们没有鬼差锐利的双眼，但对于自己的茅屋却极为熟。一旦有第二人存在，小鬼立马就能察觉到。所以，修士只能躲在与他们交易的鬼吏家中。

或许修士能瞒过鬼差的探查，却瞒不过身为同道的嬴仲景。鬼气和阳气可是两种不同的气息。他放开灵识，任其在院中肆意漂浮。

前院、后宅、厢房、花园都没有修士气息，嬴仲景眉头皱起。

鬼节与讲经日可是进出雩阴城的最好机会，怎会没修士前来？还是说私下交易的鬼吏是另外两个恶煞。当灵识探查到西侧的一个杂物间时，终于有了反应。

那是活人呼吸时的喘气声。

只这么一次，那股气息立刻就不见了，反之另一股灵识正飞快朝他这边冲来。嬴仲景没想到此人如此大胆，收回灵识快步离开。

对方在明，他在暗。那修士无论如何也不会探查到一只鬼的人气。王初一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如从纸扎人处探听些消息。

鬼母讲经，鬼城内鬼魂骤然变多，纸扎人们也出现在街道上维护秩序，以防恶鬼吃鬼。

早些时候，嬴仲景便注意到每一只纸扎人都是不同的。它们或哭或笑，神态各异。制作纸扎人的想必就是王初一本人。

鬼母讲经，烈日不再升起，此刻鬼城日夜不分，街道上只有幽幽鬼火。嬴仲景走到北街，卖镜子的纸扎人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嬴仲景试探地问：“在下想要一面能看到前世生平的镜子，你可有卖？”

纸扎人写道：“镜子只能看到前世一面，不能看完一生。”

“我愿供奉数年阳寿给大人。”

纸扎人沉默许久，忽然朝前几乎贴在嬴仲景脸上，嘴巴微张发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来北城府衙见我。”

嬴仲景先回去带上红红，这才朝北城门走去。刚进去，一只纸扎人走过来，直接将他带到后院最内侧的一间厢房中。

房内站着一名鬼吏，此鬼扭过头，脸色苍白如纸，从旁看果真如纸片一般。

“大人可否告知名讳？”嬴仲景拱手道。

“我就是王初一。你想要前世记忆我没有，但我可以给你看前世临死前的记忆。拿来吧，给我十年阳寿。”王初一说罢，就要将手伸到嬴仲景额头处。

“我有大人最想要的东西，大人也能给我我想要的。”嬴仲景后退道。

“哦？原来你不想要记忆？你简直胆大包天。”王初一忽然发难，屋子里窜出两只纸扎人，一左一右朝嬴仲景扑去。

“百鬼丹。”

嬴仲景终于吐出丹药名字，王初一也不再演戏，命两只纸扎人退到两侧。

百鬼丹便是凡间修士兑换鬼铜的货品。炼制此丹需要去南荒寻找一种极阴草，再用阴火炼制成百鬼丹，此过程中的艰辛难以言说。

鬼魂服下百鬼丹后，便可重塑魂魄。从而更容易吸收鬼界精气，此后修炼更顺，寿命相应延长，百鬼丹的效用可叠加。

“你竟是个活人。”王初一盯着嬴仲景看了许久，阴气森森地道。

“为找到大人这条线，在下这几月也费了不少功夫。”嬴仲景微笑道。

王初一示意嬴仲景将木牌取出来，记下他的名字与生辰八字，“你一个修行不过几载的小辈，也敢闯入雩阴城。难道是仰仗你肩头这只千年狐妖吗？”

红红服下散阳丹后显露的道行是三百年，竟让眼光毒辣的王初一一眼看破。

王初一静坐许久，提出一个条件。嬴仲景听过条件，并没有答应。王初一并不催促，让嬴仲景中元节之时答复。

不知为何，嬴仲景觉得王初一语气比刚入门时温和许多，也许是因为百鬼丹的缘故。

十日讲经很快结束，只是在最后一日鬼母离城时，发生了一件事。

十鬼将和三恶煞都来为鬼母送行，其中一位戴着面具的鬼将原本站在队伍一侧，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举起朴刀，挑起队伍中一只小鬼。

被挑起的小鬼面色大骇，欲要和鬼将说话，却又像害怕几位鬼将似的，身体抖如筛糠。众鬼吏察觉到不对，将小鬼围在中间，此鬼毫无戾气，又瞧不出是个什么死鬼。

面具鬼将狞笑一声，从小鬼衣领处扯出一张黄符纸。黄符纸立刻燃烧，烫开鬼将一手烂肉。

鬼群发出阵阵惊呼，鬼推着鬼，哄哄闹闹挤成一片。原来那是一个混入雩阴城的活人，还是个阳气甚重的年轻男子。

男修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亮出数张符箓朝鬼将丢去，踏上法器飞速朝城门窜去。

岂知城门早已关闭，出城无望，身后又有鬼将阻拦。无奈之下，男修撑开伞状法器，想来个鱼死网破。不过几招式，男修就败下阵来。

面具鬼将一手抓住男修脑袋，另一手捏住他的脖子，双手用力撕扯，男修就在痛苦绝望下送了命。

冲天的鲜血染红了面具，尸身混着鲜血黄土，被鬼将几脚踩扁。

一个魂魄浑浑噩噩漂浮在尸身旁，鬼将抬眼看向王初七，王初七嘴角咧到耳根，一手抓住魂魄，扭了几圈往嘴里送。

魂魄此刻才真正崩溃绝望，嘴里冒出“师父”二字后，被王初七一口尖牙嚼得粉碎。

鬼将命令所有被拦在城中的鬼魂脱衣服，谁不脱就吃了谁，一一检查后才放众鬼离去。

嬴仲景看得不寒而栗。回到茅屋，他照常放出灵识朝北城进发，忽然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股气息是人气。

顺着气息找寻，气息竟是从美艳鬼屋中传来的。美艳鬼屋中也有隔绝声音的花瓶，嬴仲景虽听不到，却能用灵识感知到。他将灵识贴在墙壁上，慢慢渗透。

*

众神陨落，天地新分。

人道气运大兴，一批又一批仙人飞升中天。仙官重新划分职责，与鬼界妖族三分治之。

鬼界中元节，鬼门大开，百鬼夜游。天帝，鬼帝，司水元君在三元日驾临人间。

雩阴城内众鬼本是有罪之人，鬼帝在中元节降下福旨，准许众鬼收到家人书信与思念。

一条黑水河自阴火山流淌而过，注入下沉数丈的大道。河道上漂浮着各色河灯，有缘人就会收到家中亲人来信。

嬴仲景站在黑水河旁，身边三鬼急急忙忙找寻信件。书生捞起带着自己名字和生辰的河灯，读着来信默默难过。

小妇人站在一旁，衣袖中的手勾过书生的手，二鬼相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病死鬼盯着河水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嬴仲景看到一盏属于自己的河灯，将河灯从水中捞出，拆开信件。

“一切随心。袋中物品尽数取用，不必回禀。”短短数字，笔锋力透纸背。不是姜泠月，又会是谁。

他将信件揉成一团，肩上的红红不假思索一口吞下。是时候该回去了。

再抬眼，身旁空无一人，方才的一切只是幻觉。嬴仲景先去纸扎人处传话，他已应允了王初一的条件，这才往茅草屋方向走去。

他还要去见一个人。

此人名叫松笑山，正是两月前躲在美艳鬼房中的凡间修士。这段日子发生过太多事，让嬴仲景的心境也产生了些许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