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符衔山对自家符咒之术再自信，也没能在寝舍里找到蛛丝马迹，一晚上的忙活无疾而终。三个人往冬字头走，气氛有些低迷，一个正怀疑自己的本事，一个沮丧没能帮上忙，齐灯火憋在心里的话百转千回。符戢二人还想再合计对策，被齐灯火以明日就要开课的由头劝止，毕竟花在这笔糊涂账上的时间越少越好。
躺在榻上没聊几句戢时雨便睡着了，齐灯火倒越来越清醒，最后干脆翻身坐起，披上小氅轻手轻脚离开了寝舍。
冬子舍地处高远，齐灯火轻功一跃上了屋顶，便将整座天下营望在眼中。教馆和寝舍多已熄了灯，只剩路边照明的仙灯一盏一盏将营地勾画得整整齐齐。
离家时十五刚过，而今新的一轮盈缺又至，齐灯火心中感叹光阴，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呢？
几道剑光从身旁呼啸而过，其中一道骤然减速来了个回马枪时，齐灯火仍在寻找怅然若失，对于打断她冥想的不速之客报以茫然的一瞥。
这一瞥又让她有种精神错乱之感。
“小齐！”祝辰御剑靠近，左手负在身后，右手向齐灯火挥舞，脸上挂着他的招牌笑容。
“……祝兄。”齐灯火从屋顶上站起来回应。
祝辰在她面前停下，身后还有几道身影也悬在半空，齐灯火猜应该是他的同窗。
“有格调啊你，不过一个人赏月太孤独了。走吧，一起来个对月浅酌。”祝辰将身后的酒坛亮出来，说着就要上来拉人。
咱们不熟吧——这是齐灯火内心的声音，她有些迟疑地扫视祝辰身后的几张陌生面孔，有男有女，都是言笑晏晏的神情。
齐灯火突然想起缺的是什么。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祝辰手里的酒，笑了笑道：“我会御风。”
“真的啊！”祝辰像是听到了不得了的事般满眼放光，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不论是御风还是御剑都有一套规定动作，但是熟练此道的人自不会为这些规则所束缚。凌尘期的修仙者大都处于学习如何自由翱翔的阶段，但齐灯火除外。
她只是定了定神，全身有那么个向上伸展的意思，接着就毫不费力地飘了起来，仿佛她只是和风打了个招呼。
“哇，”祝辰有瞬间的不可思议，但是很快就换上了“我就知道”的神情，“不愧是你小齐，我御风现在还得先默念两遍口诀。”
齐灯火觉得他应该是在开玩笑，还是配合道：“我也是最近才领悟。”
这话倒是不假。
“太谦虚了小齐。我给你介绍一下……”
祝辰提速赶上他的朋友们，齐灯火稳稳地跟在一旁，和几个人礼貌地互通了姓名，尽管不确定记住了多少。
“我们要去哪？”齐灯火问道。
“你猜。”祝辰指着远处狡黠一笑。
既然是朝西走，不如直接猜个大的，于是齐灯火一本正经地猜到：“西湖。”
“你怎么知道？”
“祝辰你小子早就约好人家了吧。”
……几人异口同声地开始调侃时，齐灯火骤然有些后悔，按说自己应该已经进入梦乡了。
祝辰弹指，几道仙力“咻咻”出手，同伴们笑着歪歪斜斜四散躲开。
他提上速度又给齐灯火递了个眼神，后者立马加速跟上，于是甩开了后面的人一段距离。
“知我者小齐是也。”祝辰偏头看着她，神情让齐灯火心里犯嘀咕。
你该不会已经喝过一场了吧？”齐灯火的声音被风吹开，祝辰大概没有听清，凑近了问她在说什么。
“好像，快到了。”齐灯火的注意力已经被脚下那座深墨中洒了银白的汪洋湖水吸引，她不知道这座传说中终年不冻的西湖原来如此之大。风与水的合唱中传来阵阵乐声，竟真如诗里说的那般有雅趣。
当然，有了风度就不能奢求温度。
祝辰轻车熟路寻着他们的地方，引齐灯火入了座，同伴们从食盒里拿出下酒菜摆上，接着便开坛倒酒。
“这可是泣雪，与凛风并称星垂地界的绝佳之酿，能和仙都云中的云月开媲美的，你尝尝。”几人举了杯，祝辰对齐灯火道。
以齐灯火的酒量自不会怯场。
乍一闻杯中气息觉得幽冷似雪不负其名，入口冷意与醇香一并蔓散开来，又融化为暖意从喉间淌下。
待一杯酒下了肚，齐灯火回味着余香给出了肯定，“名副其实的好酒。”
祝辰听罢一笑道：“你看，这一趟没来错吧。”接着又给她斟满杯。
“泣雪一坛价值数百金，祝辰你今天怎么舍得拿出来了。”有人说道。
“那不是为新的一岁，我们又相见了。”
“可得了吧，我们是留在天下营任职，就你连课业都没完成，今年要不能合格，小心被天下营扫地出门啊。”
“就是就是。”
“嘿，你们几个好心当驴肝肺的！”祝辰佯怒，和他们拌嘴起来。
齐灯火望着湖水，风来便皱起面容，风去又复归自然，在柔和的月光下让人心静。
尤其是过滤了人声后，笛声仍是未停，似在跟前又似在天边，齐灯火不通音律，只觉得那人定然修为精深。
她静静听了很久，直到祝辰唤回她的注意力。“小齐你想什么呢，跟老僧入定了似的。”
“你听到笛声了吗？”这话一出，大家都静下来去听。
有个知情的道：“东山和西湖边是授课先生们的宿处，之前传言说这雁小先生夜里会在湖边吹笛子，就有人夜夜来此蹲守，没有蹲到雁先生，却被吓得不轻，此后就无人干这档子事儿了。”
“被吓得不轻？”
“是啊，说是有水鬼。”
“水鬼？”齐灯火有些诧异，在云静仙国，鬼不过是传说。
“多半是自己吓自己。”祝辰笑道。
“谁知道呢？咱们天下营的选址啊，可玄乎着呢。”话风逐渐转向了齐灯火没听过的学院怪谈，倒也下酒。
“下次给你带凛风酿来尝尝，凛风更烈，但是喝起来带劲。”祝辰的脸已经挂上一层酡红，眼睛却一片清明不见醉意。
“好啊。”齐灯火乐得如此。
第二天一早，齐灯火在前往教馆路上格外迷离，心里不断为昨夜的放纵检讨，面上倒是嘴硬，“差生班嘛，肯定不会怎么样。”
只是这句戏谑反而让朋友更为不放心，坚持把齐灯火送到门前。
丁班内的学员寥寥无几，齐灯火正好懒得交际，找好位置入座，兀自翻开案前的书册。
得。《修仙者入门》、《基础法诀全书》，都是自己十岁时就看烦了的东西。
齐灯火有些烦躁地将书扔回桌面上，引得几个学员回头看过来，脸上都是赞许的神情。
齐灯火朝他们邪魅一笑，在拉呱开始前迅速趴倒在桌案上。
与此同时，悬阁之中，带班先生们正就“开会第一课”聊得如火如荼，围绕着两个天才班以及今年招收的新营员充分交换意见。
当然，坐得最远的只可能是丁班的先生。
“万统领治军严明，区区一个丁班自然没问题，就是老黄你啊。”不乏有人发表高见。
身宽体胖的老黄笑呵呵地摆手，“丁班也是班，不打紧，不打紧。”
“看见没有，人家都胸有成竹了。”
“时辰到了，走吧。”
“各位丁班的新学员们，恭喜你们通过了层层选拔来到天下营。”吵醒齐灯火的不是这句话本身，而是它引发的满堂嗤笑。
齐灯火眨着眼睛迷离地看着讲席上的人，发现他也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困意迅速被驱散了。
“接下来我们开始点卯，与各位认识一下。”
齐灯火对记名字既没有天赋也没有兴趣，直到台上人叫出最后一个名字。
“朝暮。”
“在。”
齐灯火全身一震，几乎是随着那人的回答向身后看去。
四目相对，齐灯火的表情狰狞到难以形容。而在她如炬目光集火下的——朝暮，只是扬了扬唇角。
“如此一见如故，不如课下做进一步交流。”
席上的先生显然注意到了齐灯火的举动，一言激得其他人纷纷投来“八卦”的目光，其中夹杂着几声惊叹——应该是对这个自称“朝暮”的人。
齐灯火的脸瞬间像灌了两坛酒，握紧双拳挣扎着转了回去。
讲席上高大壮硕却一脸喜相的男子开始了自我介绍：“在下黄百金，天下营法诀班的授课先生之一，也是你们的带班先生……”
齐灯火自然听不进去他说什么，扯下一张纸提笔写下几个大字，很快这行字就飘在了后面人的桌面上，他饶有兴致地低下头去看——
散学别走。
在黄先生富有激情的讲话声中，身后的笑声清晰可闻，
齐灯火在心里狠狠骂了句脏活，长吐出去一口气开始捋思路。
一个素未相识的人，顶着这么个怪名字，两次在危急时刻不知缘由的来到齐灯火面前，没有手持金箍棒脚踏祥云，却能两度使局面转危为安。
关键的是，他在希微门中叫出了齐灯火的名字。
那么最合理的解释是——他是守护神来的。
齐灯火被自己天才的想法逗笑。学堂的突然寂静让她回过神来，齐灯火尴尬地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
“看来已经有人迫不及待了，让我们开始吧。按照顺序上前来，从你开始。”
黄先生说的每一句话齐灯火都毫不理解，不过第一个上去的人不是自己让她十分欣慰。齐灯火决心不再整活，认真观察前面的人都干什么。
只见黄白金从笼屉中拿出一块糕点放在盘中，放在学员三尺开外，接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位学员深呼吸一口气，掐诀对着盘中的糕点施法，齐灯火注意到她的动作标准到有些僵硬。那块糕点如人所愿晃晃悠悠地离开了盘子，学员也换上如释重负的表情。
“还能再高一些吗？”黄百金神情和煦。
学员于是受到了鼓舞，再次发力，只见那块糕点先是抖了一下，之后迅速上升，最后脱离了施法者的操控，从天上落到了前面的桌案上。
碎了。
学员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台下响起细碎的笑声。
“已经很不错了，需要注意的是施法时的力度。”黄先生鼓掌对她表示认可，继而邀请下一位学员上前。
无聊。
齐灯火叹了口气，趁下一段表演期间回身，敲了敲后面人的桌案。
“朝暮？”她试探着叫出他的名字，神情实在算不上和善。
他报以挑眉相视。
“你……”齐灯火准备好的措辞被一阵哄堂大笑打断，她于是压着怒火转过头去，看到叫杨境的营员将桂花糕炸成了粉末，且相当一部分正中他自己的脸。
荒唐。
齐灯火产生了拂袖而去的冲动，在这里待着完全是浪费时间。
她重新调整了姿势，压低声音一口气把话吐出来：“你到底叫什么今年多大家住何处为什么来天下营你认识我吗我们是什么关系？”
说完才发现他的注意力仍停留在前面接连不断的闹剧上。
“喂……”
“下一位，齐灯火。”
齐灯火带着创飞所有人的心情上前，面无表情地盯着带班先生开始他那套可笑的流程。
让这个小东西起飞，齐灯火没有用任何动作，黄百金眼中的惊诧一晃而过。
“现在，可以让它更……”话还没说完，那块可怜的糕点已经稳稳地逼近了房梁。
“如果再加上一块……”没等他动作，剩下的几块糕点就纷纷飞出了笼屉，整齐地排列在先生面前。
齐灯火听到下面议论纷纷。
“齐灯火，齐姑娘，”黄百金的语调上扬，配合他抬手将糕点收进笼屉的动作更显得滑稽，“你非常有天赋，做得很好，这块完整的桂花糕作为奖励。”
“谢谢。”齐灯火没有展现出任何喜悦，一口将桂花糕咬下半个，神色这才有了些变化。
美味。
她向黄百金望去，发现对方展露出了然的笑意。回到座位她时还为那些浪费的桂花糕感到惋惜。
接下来的时间，齐灯火的思绪围绕着桂花糕和朝暮展开，等到后者登台而前者纹丝不动时，齐灯火的目光几乎化为实质。
装吧。
“不要灰心，相信你们会有进步的。”黄百金例行公事般地安慰道，“大家的水平我已大致了解，今天的课业是熟记《基础法诀》中第一章节的内容并适当练习，相信对你们来说并不难。进度快的学生按照自己的节奏修习即可，有任何问题可以到教馆南边的悬阁找我……
今日就到此，齐灯火留一下。”
齐灯火料到这位自诩因材施教的好好先生会来这出，离开位置之前又对朝暮重复了一遍“在这等我”，这才堆出些笑容走上去。
“齐灯火，真是个有意思的名字，也是个厉害的姑娘。”黄百金打量了齐灯火片刻，将笼屉递过来道：“你愿意帮我提一下吗，去悬阁。”
哈，果然是重点关照这套，齐灯火点点头接过，再转身已经没有了那人的身影。
真是糟糕的一天。
齐灯火知道自己应该感谢黄百金特许她不必来学堂听课，还给了她一套甲班所用的书籍，以及一盒看上去就很精致的糕点。
“你去过云中吗？”
“没有去过。”
“这是云中最受欢迎的几家点心行之一，里面有现下最流行的芝麻酥卷，不过你可得快点吃，哦还有……”黄百金说起这些就变得兴致勃勃，齐灯火顿时觉得这项爱好与他的身材十分相配。
向黄先生告别时，齐灯火总算带上了几分真心，觉得今天也没有那么差劲。
“这是风味轩的点心吗？”还没出悬阁，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齐灯火惊讶地转过身去。或许是刚刚一起喝完酒的缘故，齐灯火对祝辰的面庞感到亲切。
“应该是吧，黄先生说是云中很有名的铺子，要尝尝吗？”
“要！”祝辰回答得毫不含糊。
“果然，味道不错。”
“确实。对了，你来悬阁干什么？”
“唉，”提到这个祝辰撇了撇嘴，“向万先生那个老古板求情，求求他今年让我及格。”
“万先生是教哪门科目的来着？”
“兵法。”
“啊？”齐灯火射出去的箭正中自己的眉心，“我也选了这个。”
祝辰停下脚步看着齐灯火，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惋惜再到幸灾乐祸，“你下手这么快啊！怎么没先问问我？”
“我就是单纯觉得挺有意思的，万先生待学生很苛刻吗？”
“苛刻啊，比其他先生都要严格，我真是后悔选了这门。不过你要是有兴趣，说不定还行，万先生也是戎马半生，有真本事的。那你另一门选的什么呢？”
“卜算。”
祝辰的嘴张成了一个圈，“小齐，你志向高远啊。”
“什么啊，不是说任逍遥先生人不错，只要学生用功就不会刁难嘛。”
“关键是得用功啊。”
“……不然呢？”
“小齐你果然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