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观音？

人人皆知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凌驾于一切苦厄之上。她是所有百姓的希冀，是任何一个修道者都无法止及的重天梵境，为人所知的寥寥几言，也只是从经学梵学中听来的。

再看眼前，一双小月眉弯弯，两颗星子眸滟滟，玉面嫣然天生喜，朱唇半弯，佛光普照，再不是一座冷冰冰的石像，化了形，已然有了人的鲜活气韵。

观音法相圣洁庄严，圣资容颜惊艳绝俗，只是端端立在那处就成一道风姿，能使人虔心的供奉敬慕。

困住岳离商的结界一消散，他赶忙冲出，双手合十跪伏叩首：“…大慈大悲观音菩萨，求你救救我舅舅！我愿以己之身代受苦痛，求观音娘娘，救我舅舅……”

他从未求过人，前时常听别人如此祷告，双手合十虔诚恭敬，嘴里念的是“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因此只能依葫芦画瓢。

他听说，心诚则灵，所以每磕一下，头都重重亲吻地面，不消片刻便红肿一片。

可是磕的头破血流也无任何反应，他就跟自己从前看到的那些人一样，突然间张皇失措，六神无主。

没反应？为什么没反应？！

是不是还不够心诚？

可他是真心想救舅舅，也是真心拜求观音娘娘……

恍然看到身侧的重莲，他紧握着弯刃直直矗立，面色稍显古怪，但可以确定，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虔诚拜服的神色。

岳离商慌了，忙去拽他。

“师兄、师兄你不是也想救舅舅吗，我们一起求观音娘娘……师兄！”

岳离商失智一样动口动手，好一会儿重莲才俯下身，面地相叩。

“……菩萨慈悲，弟子重莲请您相助，救救我家师尊！”

那两颗果子一左一右围着观音，半透明翅羽扇的扑哧作响：“…观音娘娘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慷慨激昂，话语间满含崇拜。

这可是观音娘娘啊，怎么可能见死不救！观音娘娘是他们见过最和善、最慈悲的人了！

眨眼柳枝轻拂，甩出点点甘露，那团耀目焰火总算缓缓止息下来，赤金光流不复，只余下一具千疮百孔火红似枫的躯体。

静静的，死寂的，毫无生气的躺着，宛如一片枯叶，憔悴悲哀，弹指便能将之粉碎。

“一念智即般若生，一念愚即因际灭，世间万物自有缘法，生老病死诸难求，求不得，不得求……”

这些佛理高深玄妙，两个半大的少年听着，大约就只能听懂“自有缘法、求不得’几个字。

可这几个字代表什么意思却不言而喻，彼此心照却没办法不宣。

“…一定有救的，弟子愚钝，但求观音娘娘大发慈悲，救我舅舅！”

重重磕地，虔诚至极。

观音再挥柳枝，瑞气伴着甘露降临，碎星一般，丝丝缕缕落到那片火红枫叶上，潜入躯体，修复肌肤。

随后，几许华光托起季秋枫，将他送到了岳离商重莲跟前。

岳离商连滚带爬过去，几乎是瞬间跪到地上。他颤抖着将人揽进怀里，如捧一块珍奇玉石般小心翼翼：“…舅舅…？”

重莲亦道：“师尊…”

毫无反应。

“舅舅，你别睡、你…你起来啊……”

可是无论他怎么唤，再唤多少声，地上这人也听不到了。

面色苍白，呼吸全无，软如一滩烂泥，若不扶着即刻就会倒下地。

在岳离商眼里，舅舅是一只狼，英勇神武，孤冷高傲，可是脾气却不大好，冷脸待人是家常便饭，动辊恶言相对，非打即骂。

许是一同经历过许多事，前时季秋枫待他自与别人不同，时日渐久，慢慢的便波及过来，其实也没什么的，不过是苛责一些。

他会慢慢成长……

可是如今，凶悍威猛的狼却再次因他倒下，怎么可以！绝对不行！

忽而之间，耳畔传来一阵梵音。岳离商不受控制抬起头，目之所及皆是圣洁庄肃的佛光。

他不禁心下大喜，连连嗫嚅好几声。重莲不曾听清，抬眸看他，掠过颈脖的掐痕，只见岳离商双瞳失焦，已然目迷神眩。

“…离商师弟？”

重莲一把抓了个空，岳离商已经立直身，向观音那方迈了两步。

“别去！！”

岳离商头也不回，呆滞的看了眼，看到自己逐渐前进，步子越来越快。

以吾之身，代君之痛，虞诚拜叩，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

他是可以救舅舅的！他可以救！

“离商师弟！不可！”

重莲的声音被一道结界阻隔，此刻他已经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岳离商走向魔障。

那两颗叽叽喳喳的果子不知道被弄到何处去了，普照世人的佛光早已换了颜色，任何一个修真弟子都能够辨得清楚，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佛光，而由妖邪术化而成，可鬼迷心窍的岳离商怎会知晓。

那不是真的，快回来！

重莲想大喊，可唇才张开便被一道力量封住了，猝不及防。

跨过整齐划一的棺樽，岳离商终于靠近，眼前真实的、清晰无比的面容叫他欣喜若狂。

观音的声音透着神秘：“…汝可真心欲要救人、拜服本尊？”

岳离商忙不迭答：“…是！是真心！”他目色坚定，就差指天指地发誓证明自己：“我若假意，天打雷劈！”

观音倒未多说什么，显然是相信他。岳离商遵循旨意跪下，恭恭敬敬的面地抬手。

“…我佛慈悲，今吾赐汝再生枝，诚心拜服自为始，口念弥陀心散乱，喊破喉咙亦枉然……”

梵理冗长深奥，越发滞涩难懂，堪比灵朔长老最为得意的符咒目，除了个别字词还算熟悉，就跟听天书一般。

观音一边念叨，一边露出她尖利猩红的指甲，贪婪的、期待的靠近那颗脑袋，庄严神色不复，由一抹极其阴邪的笑容替代。

这可是百世难遇、百世难求的炎阳身哪！一人便可抵百名成年男子！若得此般阳灵……

“…梵境重门，佛陀之身，大义天尊，以己度人……”

观音面目越发狰狞，五指展开猛地刺下，却是出乎意料，她根本碰不到这个人，更别谈吸食阳灵增长修为。

怎么会？怎么会！

狰狞的面目开始扭曲起来，观音五官都气的移了位，不死心再试几下皆是如此，登时将她弄的惊怒滔天。

不可能！！一个碌碌无为、浑身上下修为不足二两的小小修士，怎么可能逃脱她的厉爪！

是什么、是什么阻碍了她？

这一切并未落到岳离商眼底，他虽略觉怪异，到底没敢抬起头来。他想，万一自己言行有失，就救不了舅舅了。

不知过了多久，类似“玛尼玛尼哄”的咒语终于念完，一截柳枝落到了岳离商手掌上。

“——多谢观音娘娘！！”

“汝需速速救治心念之人，还璧于吾……”

“是！”岳离商急忙起身，捧着“再生枝”跑向门口，身后之人如何变化他不知晓，自然也未注意到，在他肩头，一朵红梅悄然绽放。

黎明初曙推开夜幕，天光大显，观音台内顿时金碧辉煌。再不似昨日光彩暗淡，此时此刻，壁面绘刻的观音像尽皆五彩斑斓。

缤纷的衣饰，朱红的唇，如削葱根的手，赤礻-果的玉足……或端庄华贵，或圣洁庄严，或姿态妖娆，栩栩如生，活的一般。

岳离商跑了半晌也没跑到门口，他仿佛在一条不见尽头的小道上，无论怎么努力也是枉然，虽知前路，却永无止境。

奔到气喘吁吁只好停下来，岳离商抬头一看，方才还在的人已经不见身影，他登时忐忑起来。

“舅舅，师兄，你们在哪里？！”

回答他的只有一阵扰耳的调笑，软绵娇媚，销魂蚀骨。

肩头忽而刺痛一下，岳离商眼前逐渐清晰起来，前一刻还佛光普照的柳枝立即变成了一条血口大张的青虫，岳离商身子一僵，浑身寒毛卓竖。

啊啊啊啊啊——！

就要大喊出口，却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抢先：“叫什么叫！闭嘴！”

舅舅？

岳离商眼眸微睁，却是死死咬住了唇。双手下意识死命紧握，可一想到自己捏的是什么，就忍不住恶心颤栗。

柔弱无骨，冷血无情，他他他他…他最怕这玩意儿了！

舅舅救命啊！！

季秋枫的声音冰冷冻人，极不耐烦：“闭眼转身，而后再扔！！”

岳离商依言闭眼，僵硬的转过身。

身子倏尔一轻，仿佛正在腾空，什么时候将那条青虫丢出去的他不知道，观音化成了什么模样他也不知，唯一清楚的，是有一道凌厉霸然、响彻云霄的声音从他嘴里发出。

“——长歌悲泣，鬼夜当哭！！”

一时间穿云裂石，轰隆巨响，地动山摇，仿佛要将观音台震得稀碎。

是他舅舅的仙器——鬼夜哭。

蒙蒙细雨缠绵多时，终于迎来一个鸟鸣风拂的晴日。岳离商刚从榻上爬起便被重莲一把摁下：“…离商师弟，你身子尚虚，不必急着起。”

浓郁扑鼻的汤药递到跟前，岳离商忍不住皱起眉：“…重莲师兄，我舅舅呢？他怎么样？我们在哪里？现在什么时辰了？”

一连串问题像放鞭炮般噼啪炸开，重莲莞尔一笑，道：“师尊并无大碍，正于隔壁房间休憩，我们此刻……身处幻境。”

幻境？

谁造的幻境？哪里的幻境？何时入的幻境？

岳离商冥想片刻，脑袋里隆咚阵阵犹如雷滚。之前的事他忘却了七八分，唯一清楚记得的便是季秋枫将他困在结界中，挡去了所有攻击。

后来……

季秋枫将他扔出棺樽，观音化像，再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一点都记不得了。

“离商师弟，先把药喝了，接下来我们还要找寻叶……”

岳离商一跃而起，脑袋有些迷糊：“我不喝了，我去看看舅舅。”

话音未落，门便被推开了。

“…他不喝，那就别给他喝。”

季秋枫端着两碟糕点小食进来，兀自坐到食案旁，好像也没有叫他们一起吃的意思，自己捡了一块白玉皮质的下肚。

他动作斯文俊雅，除了打人对敌平日里基本都是一丝不苟。将养了几日，脸色也比此前红润了一些，看起来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如果那双眼眸能够稍许温和，定然能够迷倒一大片少男少女。

经他一句话，岳离商忽而又要喝了，嫌弃汤匙太小太慢，端过碗咕咚几下便喝干净了。

季秋枫匆匆瞥一眼，说不上是嫌是恶。飞快收回目光，便看到一道身影突然飞至。

“——舅舅，这是什么糕点啊，闻着好香。”

白玉瓷盘里的糕点状如花朵，散发着缕缕梅花清香，当是梅花酥，他问只是为了缓和气氛。

岳离商坐到季秋枫对面，经不住汤药苦涩，忙捡了一块糕点掩味。

季秋枫不做答，眼睫垂在被他咬过半块的玉皮糕点上：“…重莲，你也过来用一些。”

三人围坐共享点心，幸好重莲处于中间，否则季秋枫分分钟不到便能掀桌离去。

强忍也能忍下不快，但要他拿一副好颜色同岳离商相处绝无可能，至少此刻不行。

两块糕点下肚才将药味掩去，岳离商偷偷瞥了好几眼，待到季秋枫略感不耐烦、有些不快他才开口。

“舅舅，观音化像之后发生了什么？”

季秋枫微愣片刻，面无表情道：“…食不言。”

岳离商尴尬的笑了笑：“…我就是……有些好奇，舅舅不想讲就算了。”默默垂头咬着糕点，味同嚼蜡。

重莲将最后一块留给他，拿帕子擦了擦手，道：“…其实我们所见并非为实，那不是观音菩萨，而是‘豫摩音’夫人。”

岳离商面色愕然：“豫摩音夫人？”

他仿佛听谁提起过，不过印象不深，左耳进片刻便从右耳出了。

他这幅模样落到季秋枫眼里，当即便给了对方一个为难他的机会：“——我讲经的时候，你耳朵扇牛蚊子去了吗？”

凤眸微睁，里间怒意显然。季秋枫长吐口气，尽力压下喷烈怒火，道：“何为豫摩音？”

岳离商绞尽脑汁，然脑袋还是一片空白。看着季秋枫逐渐面色微沉，重莲忙道：“…据弟子所知，观而仿之即为‘摩’，豫摩音夫人处处效仿观世音菩萨，不过本质终有不同，魔族修习不同仙神，多是掠夺弱小以此充己。这位豫摩音夫人，便是以采……”顿了顿，他声音逐渐放低：“…采阳·补阴术来…来增长自身。至于豫摩音夫人的来历，弟子也不甚清楚。”

季秋枫道：“不怪你，为师不曾细讲。”然后便装腔作势，开始讲解豫摩音夫人与观音菩萨的纠葛往事。

幸亏他记忆超群，即便拜读《道渣》几年之后，大略的剧情设定还能记清楚，不说一字不差的陈述出来，也是六七分符合。

一碟糕点两人分享，尽管重莲没怎么吃，可本就只有四五块，下肚的也就两三块，昏睡几日的岳离商腹中空空，此刻又插不上话，便将注意落到吃的上。一碟用完，手下意识往瓷盘里抓，不知怎的，触到的却并非软糯糕点，而是一只略带温度的手。

“事多繁杂，‘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也并非万能法——”则字还未冒出便被骇了一骇，紧接着周身迅速凸起一层鸡皮疙瘩，季秋枫手指僵硬，连带着身子也僵硬起来。

腹腔当即便给了反应，翻涌倒腾，好半刻才逐渐平息。季秋枫如芒在背，猛地抬指一拍，“啪”一声尤为清脆。

岳离商手背登时绯红一片，他赶忙捡了一块旁侧的，埋下头，眼睫低垂，只能看到墨画般的浓眉。

季秋枫收回手，将瓷盘推了推：“…你们吃。”

毕竟待会儿还要找寻叶怀馨，季秋枫再想甩脸子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便大发雷霆。

“…师尊，弟子还有一疑，豫摩音夫人并不擅布施幻境，我们为何突然——”

季秋枫自然知道他的疑虑，为什么结界一破他们就来到了幻境？他总不能告诉他：其实豫摩音夫人就是叶怀馨，她是为了给我们看前尘旧事才弄出这个幻境来的。

“——因果轮回，既得恶果，必有恶因。此事自有她的缘由，我们警醒慎行便可。”

有关“观音娘娘”的描写参考了《西游记》，侵！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