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烟。
李时意是真的觉得自己累了，养伤期间除了偶尔跟特意上门拜访的张珣说几句话外，几乎什么人也没见。
她不见人，也不出去，外头的消息就零零碎碎的。
听说洛都陷落之后，沈绩一面击退京畿的诸侯军，一面又将少帝护送回宫，少帝感念沈绩忠勇，又深知自己年少无能，册他为总政大臣，摄国政。
沈绩顺理成章，代天子讨伐各路反军。
沈淮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复了临川全境，整兵南向与成敬实对峙。
到了这个时候，沈淮襄就不得不离开兰平，前往奉济了。
“你也一起吧。”
沈淮襄说这话的时候，偷偷瞥了她一眼。
彼时李时意正伏在窗下，闻言头也没抬，只是手上的笔顿了一下，一滴墨水滴在纸上，立刻晕开，“不去，最近有点累了。”
沈淮襄神情微暗，“我会照顾好你的。”
李时意盯着纸上的墨痕，眼睫微颤，“不了，你忙自己的去，不用管我。”
“你不想跟我一起走？”
是也不是。
李时意心里乱糟糟的，根本不想想这个事情，岔开话题道：“我想给莹莹写封信，你能找人帮我送去宁北吗？”
“你写就是了。”
沈淮襄最终还是一个人去了奉济，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前脚刚离开兰平，李时意后脚也跟着离开了。
李时意走得很突然，不止梅姑，就连张珣和金甲都是懵的，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金甲连忙骑马追上去。
路边草长莺飞，李时意从车窗里露出头来，疑惑地看着他，“金甲，你怎么跟来了？”
金甲急得额头都要冒汗了，“姑娘，您这是要去哪里啊？”
“回家啊。”
回家？她家在哪里啊？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都是要跟着去的。
李时意抬抬下巴，问道：“他让你跟着我的？”
“这世道太乱了，公子也是好意。”
“……算了。”跟就跟吧。
***
李时意带着金甲，回到了暌违许久的家乡。
进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城市上空飘着寥落的炊烟，李时意蹲在车门边，看着暮霭中似曾相识又有些陌生的街道，心里五味杂陈。
如今的祈祥，比她离开时更加破败了。
两个人在李府门前停了下来，正在下马时，后面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三姑娘？”
她转过身，却见许久不见的罗大娘一脸惊喜地朝她走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真是你啊……你还活着？”
当初她离开是那般的兵荒马乱，也难怪人家有这样的想法了。
李时意笑笑，抓着她的衣服，“是我，大娘，很久没见了，大娘一切都好吗？”说着，她竟然有些热泪盈眶。
她瞧着，罗大娘好像老了许多。
可是罗大娘却道：“都好，都好，怎么就你一个……莹姑娘呢？”她问得有些迟疑，或许是怕触及到什么不该触及的事情吧。
李时意知道她想多了，便道：“她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正往回赶呢，还没到而已。”
“安全就好，安全就好啊……”罗大娘拉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又舍不得放手，语无伦次几句之后，又道：“要不去大娘家吃饭吧？你定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的吧？家里什么人也没有，回去也是麻烦……这么久了，你是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李时意张了张口，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一言难尽。”
罗大娘家里跟过去差不多，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变化，但是李时意一走进去，还是感受到了什么，转头对杵在原地的人说道：“金甲，把车上的东西搬过来。”
“是。”
她本就打算回家安身的，所以带了不少东西，路上又买了些。金甲提了两袋东西进来，一袋是细面，一袋是干山货，罗大娘见了，忙拒绝，但是被李时意挡了回去。
她发现，家里就她一个人了。
“自你走后，大家才知道什么是难捱……”罗大娘忙活着，忍不住跟李时意絮叨。
王谦只是把祈祥当作暂时的驻扎地，纵容手下的士兵烧杀抢掠，罗大娘的一家人都在这一场兵祸中去世了。
后来，王谦东进的路途被沈淮襄堵死，无处可去的他才耐下心来治理，罗大娘这才勉强活了下来，可惜为时已晚，祈祥大半的人已成冤魂。
还家百战后，访故几人存。
李时意中心摇摇，唯有沉默不语。
为了迎接李莹回来，她将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昔日的邻居们知道她回来了，纷纷前来探
访，诉说着离乱之苦，她一一接待倾听，速度就慢了下来。
收拾完屋子，她又置办了些东西。
安顿下来之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孤身去了埋葬着李知闻和陈福生的山脚。
郁郁葱葱的山脚下，去岁还尘泥如新的坟茔如今已经是青草茂盛了。
李时意站在十步之外，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制住了一样，迟迟不敢再近前了。
自从陈福生魂归此处后，她总是不敢再来。
上一次来，还是沈淮襄先站了过去，可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在青青的春草中站立许久，才一步步向前。
她孤身辗转在垒垒坟冢间，将肆意疯长的杂草一一拔除，一身的布衣上，沾着斑斑的绿色印记。
忙完，已经是午后了。
她跪在李知闻坟前，道了声不孝之后，将自己与李莹在家破人亡之后如何互相照顾，又如何分散两地辗转他乡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她说道：“父亲安息吧，仇女儿已经报了。”
才又在李夫人坟前磕了三个头，说等李莹回来，她就带着她一起来看她。
最后，她才跪到陈福生坟前。
她跟他，好像很久没见了，又好像才见过一样，李时意跪在他坟前，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话说了。
她跪了好一会儿，才道：“抱歉，这么久没来看你。”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我都不知道，该从何与你说。”
虽然不知道从何说起，但是快一年不见了，李时意经历了那么多事，心中有许多感慨不知道该向何处说，所以还是絮絮叨叨说了许久。
这几个月，漫长得好似一生。
她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更觉往事如烟散，再回首，恍然如梦。
回家之后，她一边盘算着接下来的事，一边等着李莹回来。
半个多月后，李莹回来了。
***
一队近百人的精锐骑兵，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奔向祈祥。
罗大娘和陈大娘刚刚从外面回来，听到马蹄声，忙惊慌让路，头也不敢抬——这些日子，她们实
在是怕了，对于她们来说，铁蹄意味着杀戮与死亡。
但是马蹄声在进城的时候忽然缓了下来，“哒哒”的声音缓缓从身边走过。
罗大娘无意一瞥，忽然瞪大了眼睛，那是——
“莹姑娘？！”
虽然她坐在高头大马上，昂首挺胸，气质较过去有了很大变化，但是那侧脸眉眼，还是能叫人一眼就认出来了。
听到有人喊，李莹侧头垂眼，见到人，脸上一喜，忙翻身跳下马背，身后的锦缎斗篷随着她的动作乍然翻起，卷起一阵风。
“罗大娘，陈大娘？”
罗大娘二人看着她熟练地从那么高的马背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脸上没有任何的不自在，嘴巴都张大了。
“……莹姑娘，长高了不少呢……”
李莹的确是比去年高了半个头，而且气色非常好，一身红色的斗篷，十分明艳。
二人说着，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她身后，上百的人，个个腰悬宝刀，身形高大身姿笔挺，一看就是个顶个的练家子。
在三个人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下马，安安静静地等着。
这莹姑娘，是走了什么运了？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有这样的人护着。
李莹可没想到她们想了这么多，笑着应了一句之后问道：“我姐姐是不是已经回来了？她好吗？你们这是去哪儿回来？”
人也比以前活泼了许多，看来真的过得很好。
大概是上天对李知闻的回报吧。
罗大娘想着，笑道：“她好着呢，不过今天好像不在家，她最近几天都在李庄。”
她就知道她姐姐，在家根本待不住。
“好的，谢谢罗大娘。”
李莹说着，一转身，两手抓住马鞍，翻身而上。
见她上马，身后那百十来号人也纷纷上马，一时间征袍呼啦呼啦响，叫人肃然。
罗大娘和陈大娘睁眼看着，再一次张大了嘴——那么高的马，她怎么说上就上？！
这还是李家那个柔柔弱弱的四姑娘吗？
这段时间她到底去了哪里，变化这样大？
还有，跟着她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大娘，我先走了，晚上再来拜会你。”李莹猜不到她们那些盘旋在她们脑子里的东西，她着急见李时意，坐在马背上，握着马鞭抱抱手，向旧时的邻居辞别后，提着缰绳一转，随行的护卫们立刻向两边让出一条路。
“驾！”
一声轻叱，百匹良驹扬蹄如飞，只留下一路烟尘。
“这排场……莫不是公主出行？”
良久之后，还愣在原地的罗大娘喃喃自语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