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空旷的客厅唯余伊林一人。

他淡淡地望向眼前的飘窗，红点直射眉心，那是死神将至的信号。

“你大可以试试，看我们谁先下地狱。”

伊林冷冷一笑，毫不遮掩眼中的高傲和不屑，在这座充满牺牲与罪恶的家族大宅中，他是唯一的上位者。

僵持了几秒后，红点消失了，只有宴席主位上的那一滩殷红的血迹，昭示着此前此处上演的闹剧。

他将主位的座椅拉开，在座椅底下找到了一枚玫瑰金色的染血弹壳，上面纹着EPO的标志。

好一招瞒天过海，借刀杀人。

要不是他本就来自EPO，清楚针对赫维家族家主的计划并没有实行，恐怕就真的被这枚弹壳蒙蔽了双眼。

他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复古长廊，中世纪的壁画无声诉说着几百年的往事，时间长河永远奔流不歇。

听说了家主遇刺消息的侍从们胆战心惊地向他问好，他们都知道，这家族要变天了。

而他们眼前所站着的就是未来最可能坐上家主之位的人。

他们看不懂少年晦暗的双眸中隐藏的情绪。

但显而易见的是，曾经那个淡漠不问世事的伊林少爷已经消失了。

“希塔那里的抢救工作一旦有进展，火速来报。”吩咐完毕后，他关上了房门。

“怎么感觉伊林少爷变了好多，他的眼神以前有这么冷漠犀利吗？”

“家主大限将……少爷哀恸，情难自已，也在情理之中。”

“少爷人真的挺好的……家主大人怎么就——”

“世家的水有多深，大家都心里有数，贵族之间的争权夺位罢了。沙漠之外，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我的Beta姐姐就在联合政府做军官，她已经在星月港战役中牺牲了。”

“我一家都没了，你这已经挺好的了。”

……

他将门锁紧后，并没有将手中弹壳上的血迹擦干，而是将衣领翻下，露出了嵌入脖颈血肉中的腺体抑制器。

他突然想起了当时在双子塔的时候，江渺给他用的那种黏贴式抑制器，没有对腺体造成创伤的同时，还完全禁锢了他的腺体能力。

如果创伤式腺体抑制器并不是高阶Omega的唯一选择，EPO为什么要给他对他身体伤害如此之大的自杀式抑制器？

稍有不慎，感染和失血就可能使腺体组织坏死——而任何人都知道腺体对于稀有性别的人来说多么珍贵。

病毒感染使人类进化出的腺体，既给人类带来了强大的异能与天赋，也对生命产生了巨大的潜在威胁，是一柄高悬人类群体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将抑制器取下，血肉撕裂所带来的钻心痛感令他冷汗涔涔，多洛塔玫瑰型信息素与铁锈般的鲜血气味混杂在一起，说不上多好闻。

实际上，因为常年使用抑制剂和创伤型抑制器，他的信息素早已没了什么玫瑰花香。

抑制器像一只吸血的蜘蛛，将许多尖刺刺入腺体和周围的血肉，似乎在一刻不停汲取着少年的生命力。

而他深陷毒蛛的天罗地网，可能早已失去了自救的能力。

无限腺体分化能力——回溯。

关于这颗子弹的一切信息完完整整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由回溯能力所获取的情报不容伪造与篡改，绝对真实，绝对正确。

“意料之中的凶手。”万象将子弹上的血迹擦干，将它轻轻地放进了贴身的口袋中。

他习惯了死亡与流血，这个年代最常见的事物就是朝生夕死。

夏蝉不知春秋，朝菌不知晦朔，人类不知前路。

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只是因为他异于常人的腺体和能力。

他督了一眼频闪的通讯器，是组织内的加密通话。

他接通通讯，淡淡道：“银述。”

“罗森快不行了，他要见你。”医疗维生设备的滴答声中，少年的声音平静无波。

“你还是来了。”万象叹了口气，无奈道。

“他是Beta中的佼佼者，他的身体对我的研究很有价值。”银述沉默良久，“所以我来了。”

“你早就知道她的计划？”万象皱了皱眉，似乎是没想到他也在这个计划之中。

“我从不伪装自己是善良的一方，万象。”银述音调如常，像寂静潭中沉闷的死水。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他的生死，我不关心。”

“你在同情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如果联合了人类军方来对付我们——”

“今日做出牺牲的，就是EPO。”

天堂未必在眼前，但地狱一定在身后。

他们这些亡命之徒所走的窄路，没有退路，也没有第二种选择。

“我三分钟之内到。”他默默掐断了通讯，心里莫名有一种溺水的悲伤感。

他毫不犹豫地将麻醉剂和抑制剂注射在脖颈的位置，将抑制器戴回了原位，再次被刺穿的痛楚如强电流一般贯穿四肢百骸。

长指扣紧桌缘，他几乎快半跪下来，生理性的泪水控制不住地流淌，想支撑着站起来的手抖得不停。

什么时候……他这么忍不住疼了？

明明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人，自己战斗，自己疗伤。

EPO的最强杀人武器，能力最强的天才杀手——他好像注定孤独。

设备滴滴鸣响的房间里，只剩下罗森和他心爱的长子。

“父亲。”他开口叫道。

罗森还是慈祥地微笑着的，只是脸白得没有丝毫血色，不似活人。

伊林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快死了的人，他似乎没有必要再伪装伊林这个假身份。

罗森也有知道凶手与真相的权利，家族首领理应死得坦荡明朗。

“我其实……”伊林的话被罗森打断，只见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如同生锈了的铁质机器，运转得困难。

“我知道，你不是真正的小伊林。”罗森雪白的嘴唇弯了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他是我的长子，我对他再熟悉不过……他化成灰我也认得。”

万象不知道该说什么，罗森作为父亲的确是最了解伊林的人，他能看穿他的伪装一点也不奇怪。

“也不用告诉我凶手，我知道是她。”罗森并不傻，他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最迫切地想要他的命的人是谁。

“好孩子，你能告诉我……我的小伊林去哪了吗？”罗森眼里的星星快熄灭了，万象没有理由隐瞒他。

“EPO监狱，他目前很好。如果这是您的愿望，我会为您保全他。”万象承诺道，“包括所有受到牵连的赫维家族成员。”

“安黎，我会将他安置在月凛的国家，他会平安度过一生。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任何一方的军队就不会踏入国境线半步。”

“我以我的生命起誓。”少年的双眸中是坚如磐石的肯定。

“谢谢你……”罗森闭了闭眼，似乎没想到自己风光无限的一生到了最后，连家人的安全都要由一个陌生少年来保证。

“你是好孩子，只是走错了路……”

万象咬了咬唇，艰涩说道：“我们这个时代……”根本没有对错之分，只是信仰不同。

罗森的嘴角又渗出鲜红的鲜血，洇湿了领口大片的衣服，绷带下的伤口也开始不停地流血。

万象将EPO给他的维生药水给他服下后，他才缓过来一口气。

也仅仅只是一口气。

他将贴身的一块白玉轻轻地放在少年的手心里，布满枪茧的手粗糙而干燥，却带着令人眷恋的温度。

白玉在他的手心里莹莹发光，通体雪白，毫无瑕疵，如琉璃一般清透晶莹，淡雅云纹的中央，白玉内部缭绕着两团云雾，一青一粉，相互缠绕，难舍难离。

必然价值不菲，意义重大。

“孩子……我们都要记得我们从何处来，该归到何处去。”

“愿你拿着这块家族白玉，传承永恒的和平与善良。”

“不论你身在什么阵营，心都会指引你。”

语罢，医疗设备发出长久的嗡鸣声，这个在家族名利场步步为营了六十年之久的世家贵族，就这么溘然长逝。

也许他死前最遗憾的一件事，是没能见自己的长子最后一面。

万象的脑海空白了一瞬，像是内心深藏的一根琴弦，啪的一声断了个彻底。

命若琴弦，生如蜉蝣，他是第一次对他人的死亡有如此之深的触动。

身为EPO首席杀手，他领导过无数次针对联合政府的大型战役，参与过数千次难度系数极高的敌军上层暗杀。

若是他的枪下亡魂能死而复生，所积攒的怨气足以将他拖下无间地狱，让他永不见天日。

他感到害怕，害怕自己真的会有万劫不复的那一天，没有人会救他，地狱也没有人等着他。

“把他交给我吧，任务照常进行。”房门被蓦地叩响，身着白大褂的少年走了进来，沾血的白色手套还没来得及换下。

就是这样一双指节分明，白皙而优雅的手。

拿着手术刀一下一下地划开他的腺体，将他改造成了无限腺体分化的最强杀人武器。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还覆写了他的所有记忆，改变了他的意识和认知。

他曾将银述的改造实验视为新生，是银述和指挥官赋予了他第二次生命，否则他早就冻毙于几年前的风雪中。

但他也无法窥探自己更早的过去，每次试图回想，都会有更大的痛苦阻拦他揭开往事的面纱。

他怕疼，也觉得既然已经忘了，估计也不会是多重要的事情。

“银述，我想保他。”万象看着他如深空般的暗蓝色双眸，第一次说出了与他意见相左的话。

“我伪装你的私人医生希塔，就是为了这个珍贵的实验数据。”银述叹了口气，温柔说道，“妇人之仁不是你的风格。”

“我一定要这么做，我愿意付出代价。”万象没有让步，只是瞥了一眼病床上已经咽了气的年迈贵族，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一次我可以让步，但是一旦让EPO上层知道了他们的首席杀手包庇了一个停战区的贵族Beta，甚至许诺保护他的所有直系家人——”

“哪怕我们都是首席，也难辞其咎。”银述淡淡说道，一字一句清晰而无奈。

“指挥官痛恨Beta，保他和他的家人，你可能会死；而把他交给我，你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杀手万象。”

“孰轻孰重，你拎得清。”银述望着他，却觉得眼前的人无比陌生。

罗森动摇了万象的信念，让他有了叛变EPO的念头吗？

“恕难从命。”万象摇摇头，伸手就要去摘颈后的抑制器。

意思是，如果银述执意阻拦他，他会选择与他动手。

没有人可以在无限腺体分化能力下全身而退，这是连创造者银述都害怕的恐怖力量。

抑制器由银述参与发明，他很清楚摘戴创伤型抑制器对稀有性别群体的巨大伤害。

“我不会与你动手。”银述伸手制止他近乎自残的行为，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也永远不会与你为敌。”

“你的选择我不会干涉，在我的权能范围内，你可以随心所欲。”

“但我要提醒你，不要试图与指挥官作对。在EPO，我们永远只能买单程票。”

万象泄了手上的力气，没有拒绝他的荆芥安抚信息素，腺体周围的伤口在飞速地生长愈合：“抱歉……是我冲动了。”

银述松开了他的手，双唇无力地翕张着，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刻不停释放他的安抚信息素。

生来高傲而强大的Alpha们无比珍惜他们的信息素，非战斗必要，他们不会舍得浪费宝贵的腺体能量给他人疗伤。

特别是像银述这种没有强腺体使用能力的Alpha，使用信息素是在直接消耗他的精神力。

他从来不怀疑银述对他的好，他一直都对他心存感激。

他知道在如今──对方肯交付真心是多么难得，毕竟在这个战争时代，人人都心怀鬼胎。

“……把你的信息素收一收，我特殊时期快到了。”

Alpha的安抚信息素会诱导Omega的易感期提前到来。

“抱歉，你……真的不需要琉璃吗？医疗基地数据显示，你和她的信息素匹配度有80％。”

万象闭了闭眼，他无比清楚80％的信息素匹配度对于一个Omega来说是多么甜蜜的诱惑。

在易感期，一旦他没有抑制剂和抑制器，他会毫无理智地跪着乞求对方栀子花型的Alpha信息素。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的每一次易感期都是靠着银述给的合成信息素和抑制剂度过的。

“合成信息素挺好的，我有那个就够了。”万象淡淡道，“不要让我在易感期期间见到那个女人。”

银述失笑，无奈道：“她已经被派遣到联合政府总部执行间谍任务了。”

“……能回来吗？”万象记得上次在UEG总部，他虽然成功逃脱，却也被江渺打了三四枪。

联合政府的上将们并不好对付，总部更是天罗地网。

“目前还在正常工作，但她写了遗嘱，估计没想过再回来。”

“你想要的话，我去总部把她接回来。”银述将潜入政府大楼说得像回家一样轻松。

“不用。”万象笑了笑，蓝眸中是一片平静的远洋，“反正我们早晚会与她作伴的。”

“我们会一起下地狱。”

没有人不会死，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斗兽场，只有赢家，才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