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述在想，到底怎样能彻底摧毁一个人的心理防线。

他看着惊慌失措的卿羽，年轻军官的眼眶红得吓人，近乎失态地望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少女。

凌至是卿羽的未婚妻，两人感情很深，他们原本计划在年末完婚，银述一早就听说过。

他还通过EPO情报网，了解到在此次行动中卿羽甚至主动请命来杀他。

卿羽在自荐请缨的时候，就应该要料想到这一天。

战场如棋局，任何人都可能沦为棋子，而只有了无牵挂、孑然一身的人，才敢于赢得一切或是失去一切。

“至儿，你看看我，你不记得我了吗？”卿羽的脸色惨白，握枪的手抖个不停。

再没有比让枕边人变殊死之敌，更令人心碎的了。

凌至释放了高浓度的白蔷薇型压迫信息素，压得卿羽直接跪倒在地。

他抬眼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少女，心中涌起很深很深的悲伤：“不……不会这样的，你不是……”

“动手。”银述看腻了这一场令人唏嘘的苦情戏，淡淡地下了死刑令。

凌至闻言，将枪上膛，瞄准、击发。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浓雾以卿羽为中心四散开来，遮蔽了众人的视线，为他赢得了绝佳的撤退时机。

“竟然还有援兵，”银述冷笑道，“不过也无所谓。看他的精神状态，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莫名想起十几年前他们意料之外的初遇，顿觉眼前一切不过是一场滑稽而可笑的悲剧。

思绪飘散到十几年前的深秋，在他还只有十四五岁的时候，偶然间在EPO总部大楼附近捡到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年。

如果他当时按照EPO成员守则里的去做，将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交给上层处理，而不是自己私自收留他……就不会有他后来的背叛，以及未来他给地球引航者组织带来的无限隐患。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更何况在战争时代建立起的脆弱友谊，很容易就会被各自的利益和使命击得粉碎，即使两人都付出过一片真心。

想来不过是一地狼藉，两腔冷血，三途各走，四散天涯。

前来支援的飞机很快便着陆到顶层，从飞机上走下来的人是副将叶烛：“万象让我来接你，第一集团师已经由北方攻陷双子塔，镜云、商紫、君渊分别从南、东、西三个方向对各路敌军形成钳形包围攻势。”

“这次战役，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胜利的曙光。”叶烛微微笑道。

“星月港的部队与城防本就在两年前元气大伤，如今被我们攻下，也不过是历史必然。”银述会心一笑，“潜入双子塔的两位现在顺利脱身了吗？”

“万象刚在十分钟前汇报了任务进程，现在应该得手了吧。”叶烛拨打了视讯，长久的忙音却让他们的脸色都变了变。

反而是凰溪先行拨通了银述的视讯，手环投屏中的少年神色慌乱：“双子塔顶的军情档案室是个阴谋，EK206系列武器信息均已得手，但万象被困档案室！”

犹如五雷轰顶，两人都怔了怔，一时间大脑空白。

万象、凰溪两人在军情档案室与敌方交火，弹尽粮绝、走投无路之际，万象将储存着重要军情的手环交付给他，用他仅剩的腺体能量打开了空间穿越通道助他脱险，自己则因殿后失去了逃亡的最佳时机。

“我们俘虏了多少敌军？能用他们把万象换回来吗？”银述道。

“事缓则圆，我们不要慌了阵脚。万象的能力摆在那里，他绝不会遭遇不测的。”叶烛皱眉道。

“如果不是我，万象也不会……”凰溪泫然欲泣，自责不已。

“你无需自责，敌人狡诈，意外和明天总是不知道哪个会先来。”叶烛竭力保持冷静道。

“银述有所有实验体的控制权，由你继续执行空中任务，凰溪和我尽力剿灭敌方有生力量。”

“军情档案室位于双子塔尖，我之前踩点侦查的时候发现塔尖有改造痕迹，”银述分析道，“人类军方可能会放弃星月港，将最重要的塔尖带走。”

星月港虽是军事要塞，但在EPO的攻势下，人类军方弃城逃亡也并非不可能。

虽然失去了第一防线，但却绞杀了EPO引以为荣的首席杀手，并重创了EPO的杀手部队和陆军部队，到底还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军方不知道机密已经泄露，估计是根本没想过让入侵者逃出来。”银述蹙紧了眉，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此时却盛满了忧虑。

赢了军事要地，却输了万象……

他不敢想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后果，他无法接受他的世界又归零到一无所有的悲惨境地。

此时此刻，统战中心双子塔尖内的军情档案馆正上演着一场惊险万分的“巷间枪战”。

“罗伊军官，躲猫猫的游戏就适可而止吧。”众多书架之间传来敌方军官年轻而冷冽的声音，像初春的冰泉，清冷而漠然。

万象没说话，只是把最后的弹匣上了膛，奈何只打中了敌方长官肩膀一枪。

敌方有备而来，在通风口放置了新型信息素抑制剂粉末，无形中让他脱力，落入了下风。

他在十五分钟前将凰溪送出了双子塔与主力部队会合，目前的腺体能量只恢复了两成，突围希望渺茫。

还够使用一次无限腺体分化……他闭了闭眼，失血过多与腺体使用过度所带来的眩晕和疼痛令人痛苦欲死。

听脚步声是三人，他听出来长官的声音是江渺的，其他两人估计是他的副官。

脚步愈近，冷松型压迫信息素浓度愈高。信息素刺激着他颈后的腺体，如利剑来回划拉着他的每一寸皮肤，神经性的疼痛让人痛不欲生。

为什么总是他？

万象晃了晃神，在使用最后一次能力的同时，脑海中忽然如浮光掠影般浮现了近来经历的所有。

一切想来不过“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似乎从他接手“昼”计划之后，他的命运就和这个敌方的冷血军官紧密交织在了一起。

钟楼之上的刀剑相向，在南极地区由江渺指挥炸毁的EPO第一科考站，北美地区由他主导的反间谍大清洗活动……世界是群狼共舞的黑暗丛林，而江渺却偏要做那点燃森林的火星。

他使用的是比较温和的一招──洗脑控制，他不想让今日一战落得你死我活的下场，他只想顺利脱身。

无限腺体分化是一种绝无仅有的腺体能力，无限分化，所获得的能力也千面万象，因此他才获得了“万象”的代号。

若干年前他参与了一场由银述主刀的实验体改造手术，意外获得了这一突破了当时科学界认知的能力。

这种可怕的再生与分化能力一度被科学家们认为是严重的医疗事故。

无限分化带来了他作战时的无限可能，却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认为是怪物。

“各位军官，前线战事吃紧，我身为信使就先行告退了。”万象假笑着走向江渺三人，在看到他们涣散的眼神时，总算松了一口气。

军情档案馆设有一个供直升机临时停泊的大型阳台，万象走到阳台门口的密码锁边，准备解密脱身。

冰冷的枪口却抵住了他的后脑，万象呼吸一滞，缓缓地将双手抬起。

阳台的门是玻璃钢材质的，光滑而坚硬的表面甚至可以倒映出身后人的容貌。

万象的血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怕的。

身后的少年一袭黑色军服，身材高挑，举止得体，如永恒森林里的精灵王爵般高贵俊美，眼神里却是令人恐惧的寒意。

“罗伊军官──”江渺淡淡道，“现在弃械投降，或许还有机会免于一死。”

万象只是冷哼一声，将手中的枪扔到地上，有着宁死不屈的傲气。

银铐、脚链、高级腺体抑制器，万象从没想过这些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上铐时，他静静地看着江渺轻柔而优雅的动作，有些恍然──他真的是一位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敌方军官吗？

如果江渺并不是带他去军方监狱或审判厅，而是花海或青山，他会不会感到愉快？

江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他抬起眼，两人四目相望，都缄默无言。

“你……”江渺看向他，鬼使神差般地将他的□□给撕了下来，面具之下，那一双如紫琉璃般澄净的眼睛就这么不带任何情感的望着他。

“我相信我的这张脸，不会干扰上将先生的判断。”万象微微一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医疗整容、基因工程外貌设计或是实验体改造……随便什么理由，只要让江渺不将他认成那位已经灰飞烟灭的前上将都可以。

“你为什么会长得和他一模一样？”钟楼那夜，他一直以为万象是通过易容术刻意装扮成那样的，却没想到那就是万象的本貌。

“我的长相同您有何关系？要杀要剐随您的便，我愿赌服输。”万象移开了目光，眼神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一死……反正他在EPO生活的这么多年，也都是偷来的时光，若没有指挥官的收留和银述的改造，他恐怕早就死了。

他没什么好留恋的，只是莫名对自己的同伴们有些不舍。

“我不会杀你，相反地，我要彻查你。”江渺轻声道，“我不会对敌人留情，却也不会错杀好人。”

万象冷冷嗤笑道：“你在想什么？你好好看看我，我和好人这两个字沾边吗？”

“我就是一个罪恶深重的亡命之徒，联合政府想要我命的人多了去了，谈何错杀？”

“在你们眼中，我是伤天害理的罪犯，众人闻风丧胆的恐怖分子。我同您心心念念的那位白月光上将，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因此，我也不需要您因我的相貌，施舍给我额外的怜悯。”

他最后使用的是洗脑控制，而不是湮灭类的杀招，就已当自己还清了欠江渺的人情，两人已经两不相欠。

“……不一定。”江渺打开阳台的门，直升机盘旋所带来的疾风将两人的军服披风吹起，如同千年之前挑灯看剑、共赴鸿蒙的两位少年将领。

“与其让我回人类军方受辱，你不如就在这里结果我的性命。”

凌未是万象的逆鳞，一提到他，万象就像失去了理智一般发怒、祈求。

“我说过我不会杀你，在查明真相前，没有人能审判你，我会不惜一切保全你。”江渺说道。

哪怕是一点点眼前人也许是凌未的可能性，他都不想错失。

他知道保全一个全球通缉的重犯需要抵挡多少各方面的压力，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那一线微茫而破碎的希望。

“求你不要……我不需要……”万象用那种近乎乞求的语气说道，卑微而虔诚，“我不要你假惺惺的保全，我本就没有想过掩饰我的罪恶……”

江渺怔了怔，有一瞬间的茫然。

后来江渺才知道，那是万象为了等待援军拖延时间所上演的苦情戏码。

大名鼎鼎的首席杀手最擅长的就是操控敌人，玩弄心术，明知不可而为之，置之死地而后生。

万象在黑暗的塔里待久了，对他来说，连从窗缝里落入的阳光也变得罪恶。

“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他不希冀不属于他的温情和庇护，也不希冀顶替他人的人生。

炮火轰击阳台，玻璃钢护栏被击得粉碎，爆鸣声震穿耳膜。

“上将快上飞机，敌方轰炸机来袭！”通讯器里传来直升机飞行员焦急的声音。

万象把握住时机，趁其不备，于千米高塔上纵身一跃，毫无顾忌，毫不恐惧。

狂风呼啸，失重感压得人难受，缺氧所带来的窒息感连拼命呼吸也无法缓解，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与自由。

现在整个世界都知道，那个叫凌未的少年上将已经死了。现在还活着的，只有杀手万象。

地球的引力带来了极大的加速度，相较于她的磅礴伟力，所有人都渺小至极，他们交谈，他们欢笑，他们厮杀……而待千百年之后，一切消亡之时，又有谁还记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