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师清樾当上圣子的第三个千年，由他多年经营，太虚宫已然再度凌驾在神州大地的所有宗门之上。
无人胆敢不臣服于太虚宫，无人敢不敬仰师清樾，就连比邻的，猖狂了多年的凤麟州一众仙门，也被师清樾的雷霆手段所收服。
大家都以为这是一个新的时代。
直到，被收服不久的凤麟州发生暴动，上一任盟主在海岸延边埋下祸端，在修真界众人没有察觉的时候，骤然发生爆炸。
这场爆炸牵连沿海数万生民，修真界惊天大动。
在此之前，还是树崇谷原发生地动，抱阳负阴两山倾倒，却被掩月宗首徒以身定山川，挽大厦将倾。
再往前，是极北冰川相融，水淹漫天，被北阳山脉各宗弟子砥砺相抗，借着天险，将洪水隔绝在外。
几乎每次出现这样的天灾人祸，都有能人志士挺身而出，为生民救世，以至于修真界人几乎行成习惯心理，以为每次都能将灾祸化解在爆发之前。
当然，作为慷慨赴死的这部分人，他们的雕像和故事，也会被列入修真界能人籍册，供后来人学习其舍生取义的精神。
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几乎无人能逃脱这样个人英雄主义的洗脑。
陆渐闻便是如此，他不知道前辈们是否听到过天幕之上的那些交谈，又是否如他一样，侥幸保留得神识在一方被禁锢的天地里，坐视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后悔。
但他以为，师清樾会是不一样的人。
师清樾足够冷酷，也足够深沉，有天道化身的标签在，他在众人的眼中，几乎是个无情无欲的代表——会灭人家满门，便是代表，在圣子的眼中，只有威严和秩序是不能被打破的。
但是当师清樾将玉佩取下，放在侍剑图旁，陆渐闻忽然有所察觉。
符叙此时也进入了内室，为师清樾准备法器，说起了海岸边的惨状。
“海岸重建已大致收尾，但海底还埋着那些东西，你……”
师清樾：“我会解决掉那些。”
“如果……希望我们会有再见面的那一天。”符叙低声道。
师清樾没有说话，目光却看向了挂在室内的画像。
符叙也看过来。
室内灯火微晃，画上的人仿佛被唤醒，低头敛目擦拭灵剑，一晃神，画像又平平无奇的悬挂在墙上。
陆渐闻却仿佛被他们的目光注视灵魂，忍不住浑身汗毛倒立。
“那是阴谋，你不能去。”
“那都是上天玩弄所有人的手段，你应该让所有人都撤离海岸，而不是自己去送死！”
“师清樾！你不能去！”
无人回应。
师清樾早已经披好甲胄，义无反顾离开太虚宫。
陆渐闻开始痛恨自己在这玉佩内苟活的千年，他恨不得真正的死去，而不是又一次看到别人因为阴谋去送死。
这太荒谬，也太绝望。
……
师清樾走后不久，符叙进入内室将所有属于师清樾的东西清走，包括陆渐闻的画像和他寄生的玉佩。
重霄殿要迎来新的圣子，属于前任圣子的一切，都被封藏，送入暗无天日的密室。
陆渐闻再也没看到过外面的世界。
在这之后不久，陆渐闻就重生了。
从梦境中惊醒，已经是深夜了。
陆渐闻怅然的望着窗外一轮明月，心绪微凉。
就算不愿意承认，可心底的恐惧一直在，他惧怕那天幕上无所不在的人，惧怕被他们翻手搅动带来的灾难，更恐惧自己要再次走上那条路。
这世道的人被仁义连累，只能做慷慨赴死的义士，做不了临阵逃脱的小人。
当阴谋变为阳谋，结果还是没变，那他的重生究竟有何意义？
陆渐闻从榻上起身，他望着明月，明月映着他，无言相对却有万千愁绪……
耳畔传来极细微的声音，陆渐闻转头看去，耳畔传来极细微的声音，陆渐闻转过头，略微放出神识，就看到封闭已久的千鹤门执事的院门打开了，身着黑色夜行衣的修士，脚步轻盈的掠过屋舍小山，直奔远方。
陆渐闻顿了顿，慢半拍的察觉到不对劲。
他迟疑片刻，终于趁着月色，趁着那人的身形还算可追，抬脚跟了上去。
怕被发现，陆渐闻十分小心，远远的缀着，也不怕跟丢那人，因为整个岛就这么点大，而太虚宫内值得对方小心谨慎去见的，不外乎那么一个人……
很快，陆渐闻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因为那道黑色的身影，停在了重霄殿外。
陆渐闻对重霄殿很熟悉，但更熟悉的，还得是师清樾在卧房内设置的那个密室，隔着门板，他都猜到师清樾大概在哪个位置，做什么事情。
重生回来后，陆渐闻虽然已经在太虚宫内待了快一个月，可他还未真正的跨入重霄殿，看着熟悉的牌匾和殿门，一时间有些怅然。
那黑衣人并未强闯，而是在重霄殿外停下，静静的望着殿内，仿佛在等人发现，却又不像。
那人自始至终都很小心，没有被巡逻的卫队发现，却也没有再进一步。
陆渐闻知道千鹤门最终要投入师清樾门下，或者说，整个风月灵虚，都对师清樾抱以了极大的善意。
因此见到千鹤门执事待在这里，也不稀奇，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黑衣人不敲响房门。
难道他们的还在观望？
千鹤门究竟是什么时候投入师清樾门下的，师清樾知道今夜有人在他门外徘徊吗？
陆渐闻脑中念头百转千回，却落不到实处。
见那黑衣人始终一动不动，陆渐闻悄悄后撤，返回了自己居所。
他走后没多久，那名黑衣人也悄声离去。
夜幕下的重霄殿，寂静无声，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也仿佛从未有人察觉。
只是没多久，夜幕里有一人倏然现身，那人赫然是符叙。
他悄声进入内室，而师清樾静静坐在书案前，左手执书，听到声响，才出声问道：“走了？”
“走了。”符叙应道，在书案前站定，有些犹豫，似乎是在斟酌用词，“除了那人，还有陆渐闻也在，似乎是跟着那人来的。”
师清樾微顿，那双无机质的眸子直直的望过来，“他怎么也在？”
“不清楚。”符叙道，“他会不会发现了什么。”
“先看看，兴许只是巧合。”师清樾想起陆渐闻那张脸，他在陆渐闻身上，从没感知到危险。
符叙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你不打算见一见吗？”
这个见一见，指的自然是千鹤门的人。
师清樾翻过一页书，“如果连有尾巴都察觉不到，就不适合见。”
“你总需要一些明面上的势力。”符叙道。
师清樾置若罔闻，一心一意翻阅着眼前的书。
符叙不再开口，悄无声息的退到夜幕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与夜色合二为一。
翌日。
陆渐闻一夜好梦，辰时起来的时候，正好与一旁千鹤门的执事同时开门，他也终于在多日后仔细瞧见那人的容貌。
昨晚才跟踪过人家，今日就这样大喇喇的看人，陆渐闻就算脸皮再厚，也忍不住要尴尬一瞬。
不过对方好似眼底看不到其他人，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径直离去了。
陆渐闻耸耸肩，也不在意。
用过早膳，他便溜达着去了前山的学宫，观看其他人上课修炼。
主要还是看一看掩月宗弟子有没有偷懒，他最爱做这种让师弟们无助又无可奈何的事情了~
看不了没多久，陆渐闻便转头离开，去找时长老讨论剑术。
时长老给了他两本书，让他看过书后，有不懂的再去问。
陆渐闻收下书，也不打扰，干脆利落的走了，就近找棵大树，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在上面开始看书。
这一看便是一上午，直到看得饥肠辘辘，陆渐闻才停下动作，夹着书从学堂前面走过。
走到学堂外，依稀能听到课上的老师在谈论伟大先贤，为了天下苍生献出自己的性命，庇佑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数以万计的生灵。
陆渐闻闻言慢下来，最终依靠着墙边，安静的听着课上的讨论声。
有弟子提问。
“先生，天道有灵，为什么总要赋予人世间这么多的灾难。”
不一会儿，学堂的先生便开口道：“世间因果循环，灾难不会无缘无故出现。”
“啊，那既然是人造的孽，为什么还采要去救？世间这么多人，怎么救得过来。”
“无辜的人那么多，不救的话，那不是都死了。”
“可是，可是为什么……”
“这不公平。”
学堂上的先生打了个手势，让众人安静下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有些事情无法避免，却不得不做，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当做是命运的安排，坦然接受。
“……天道会让一切回到正轨上。”先生高深莫测极了，下首的学生却听得迷迷糊糊。
陆渐闻顾不得自己的身份，突兀的开口，“敢问先生，若是天道也顾之不及呢？”
众人的目光倏然望向外界陆渐闻站着的地方。
先生似乎是头一次听到这种悖论，这在被誉为天道手眼的太虚宫，是无法忍受的言论。
先生皱眉看过去，好在是忍住没有斥责，而是道：“那我等修道者，便要替天行道。”
陆渐闻浑身轻颤，好似被人点醒迷障，从朦胧模糊的过往，陡然劈出一条坦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