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死是这样的感受啊。

陆渐闻抬头望着天，血水堵住他的咽喉，令他只能发出‘嗬嗬嗬’的声音，身躯与感知的联系仿佛只留下一条细线，当细线断开时，他心上最后一抹跳动也要终止。

隔着视线，他瞧见师长失了往日的稳重，也瞧见师弟师妹们慌不择路朝自己跑来。

陆渐闻闭上眼，这一生，从一名乞儿到如今，他拥有家人朋友，已经是极为幸运了。

能以己身庇护万人，他死得其所。

陆渐闻以为死后会魂归地府，或者散尽山川。

如果是前者，那可以去地府找一找有没有相熟的旧友。

如果是后者，成为天地间任意一缕风，一棵草，一滴水，也是极潇洒的死法。

但他飘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听到有人在说话。

他睁眼，却瞧不见任何东西，那声音渐渐地近了。

“这一个死了。”

“那便重新选一个吧，让我来瞧瞧，谁的天赋最好呢。”

“哈，这些蝼蚁，每每瞧见他们这样慷慨就义，便十足的有趣。若这些人知道，这些祸事都是我们亲手谋划的，不知还会不会这样蠢。”

“若真有这一天，咱们又哪里还有乐子可以看呢？”

“舍一人而救众生，高尚极了，他们想必还是会这么做的。”

这群人发出相似的嬉笑声，仿佛已经预见这些愚蠢的人知道真相后，那不敢置信又不得不赴死的表情。

“啊，找到了，这一回，便选他吧。”

陆渐闻感到出离的愤怒，他想呐喊，想尖叫，想以手中剑击穿眼前的黑暗，想击破身侧嬉笑的声音！

可他已经死了。

他又重新堕入黑暗。

……

陆渐闻猛地睁开眼睛，眸中血丝未散，瞳孔仍剧烈震颤着，昭示着主人公尚不平静的心情。

梦境中那钻心的疼痛和愤怒还在他心中盘旋，每每这时候，他都恨不得砍些什么，可这千年来，他被受制于一方玉佩之中，什么也做不得，连发泄自己的怨气也做不到。

等等……

陆渐闻闻到了似有若无的淡淡松木香，他抬头，看到了窗棂外光明透亮的日头，还有身下若有实物的触感。

他坐起身，为这真实的五感而感到不可思议。

他明明已经失去知觉许多年，明明千年未曾再见到阳光，甚至再也闻不到味道，吃不到鲜嫩香甜的灵果，为何今日忽然恢复了感知？

这也是梦吗？新的梦境？

还是他终于被这千年暗无天日的困境弄疯了头脑，开始出现幻觉？

陆渐闻愣愣的，忽然留意到眼前的场景异常熟悉。

头顶的石板上，是他幼时担心自己天赋不高被赶出宗门，而一剑一剑刻出来的入门剑谱，上面的招式熟悉又陈旧。

一旁的置物架上，摆着他少时历练，为练出本命剑而辛苦搜集到的高阶材料，还有熟悉的花纹青帐等等……

那些久远到他以为永远不会再记起的东西，如今清晰的展现在他眼前。

这是……他从前的洞府，可这洞府，不是在他一千二百岁时，便送给了最小的师弟吗？

他忍不住颤栗起来，伸手捏住自己的手腕，任由几许灵气钻入身体，测算起自身的骨龄。

正正好，是千岁左右。

他渐渐松了指尖上的力气，一时又哭又笑。

既让他死，又为何要让他重生？

既让他重生，又为何叫他还记得前世种种？

记得那天幕之后无时无刻不在的敌人，记得他永远是一颗被人视为玩具的棋子……

这于他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只是略一思索，陆渐闻脑海中便是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后灵府颤动，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此时，有人从外走进来，瞧见陆渐闻神情涣散的躺在榻上，似哭非笑，而身前满是血迹。

来人吓得失声，旋即猛地跑出去。

“来人，快来人啊，大师兄修炼走火入魔，吐血了！”

陆渐闻躺在榻上，欲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嗬嗬’两声，脑中重现濒死时的无力，忍不住又是一口腥甜。

紧接着，一道银光落地，一道快得只能瞧见衣角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陆渐闻身侧，将他从榻上拉起来。

浑厚强大的灵力进入陆渐闻体内，引导着他体内真气重新流转，直到暴动的力量终于平息，原先被他强行止住的力量也终于疏解开来，这才缓缓停下运转。

这期间，陆渐闻一直强撑着眼皮，认真看着围在四周的同门。

这些面孔如今尚且青涩，除了已经好几千岁的师父，也就是掩月宗宗主载阳道君，如今的气度已然十分接近后来的淡然缥缈，却让陆渐闻感到由衷的安心。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走火入魔？”载阳道君开口，目露担忧。

陆渐闻张了张嘴，他该说什么……

重生一事太过匪夷所思，他不能说，至少不能这么莽撞的说出来。

然而他也早已经忘了，千岁时的自己，在做什么了。

这实在是很久远之前的记忆了。

至少在模糊的记忆里，他此时应该很无忧无虑才对。

师父慈爱，师弟师妹们和谐友爱，他亦是修行顺利，前途可期，哪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心生执念，以至于修炼出了岔子？

……

陆渐闻心中还在斟酌，然而他的斟酌落在其他人眼里，便成了难以启齿的沉默。

同门师兄弟们仿佛看出他的难堪，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师父，大师兄一定是想要本命剑，想得太心急了，才会走火入魔的。”

“我看不像，大师兄肯定是背着我们又偷偷练了什么法术，才会岔了气。”

“大师兄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这回还好是召凌发现了，不然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

“呸呸呸，乌鸦嘴。”

陆渐闻在一众师兄弟们之间，向来没什么架子，是以师兄弟们都与他极为亲近，说笑起来，也并不忌讳他‘大师兄’的威严。

陆渐闻听着听着，渐渐放松了心情。

他根本不需要绞尽脑汁去找的借口，因为他的师兄弟们是如此的信任他。

而他的视线不由得一一落在师弟们的脸上，他看到了召凌，看到了粟清，还有其他人……他的唇角忍不住渐渐扬起，只是眼角余光在瞧见师父载阳的神情时，又倏地压下。

师兄弟们也在载阳道君的严肃的神情下，渐渐消了声。

陆渐闻道：“师父，弟子只是一时急于求成，才走岔了气。”

载阳道君皱着眉头，“当真？”

“当真。”陆渐闻咬死就这一个理由，除此之外，编任何借口都有被揭穿的风险。

载阳道君也不知信没信，定定看了他几眼，旋即话锋一转，叮嘱他好好休养，随后留下几瓶上好的丹药，才离开。

等他一走，那些同辈的师兄弟们便又聚拢了来，关心问候了一番，才渐渐离去，最后只留下二人。

载阳道君一共收了四名亲传弟子，陆渐闻是大师兄，往下便是二师弟方召凌，师妹粟清，还有一名年岁小的师弟，拜入师门不久，此时正在闭关准备筑基。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师弟师妹二人，陆渐闻亦忍不住五感交集。

他死后，其实并没有很快消失于天地，而是莫名寄宿于一方玉佩之中，他无法移动，也不能说话，更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偶然能从那人的口中，知道一些外面世界的情况，极为偶尔的，也会听到小师妹粟清的名字。

陆渐闻脑中闪过一抹刺痛，他按住太阳穴，一时间竟想不起那时候所听到的话是什么了……

“师兄，你怎么了？”粟清开口，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里，满是关怀。

方召凌也关心的看过来，“要不要叫师父回来，不然吃两颗疗伤的丹药？”

陆渐闻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还好，只是一时有些头晕。”

“你们……”陆渐闻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他和这二人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只记得他们二人从那件事后，老死不相往来。

而如今，他们尚且稚嫩……

陆渐闻忽然想起来什么，“今年是哪一年？你们去过辰邳山了吗？”

方召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师兄，辰邳山是郑氏的地盘，我们没事去那边做什么？”

那就是还没去过了。

陆渐闻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重生，也不知道那人最后究竟死了没，总之，既然已经重生了，他便不能辜负这一番机遇。

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