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罗脸上露出一个很明显疑惑和抗拒交加的表情，她似乎根本无法理解这句话。

“你，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转轮王的眼神是平静而温柔的，他只问：“你先回答我，你相信那个人说的那句话吗？”

迦楼罗点点头，“你不赞同吗？”

她觉得无情那句话说得很对，虽然她有时候会转不过弯来，但不妨碍她觉得这句话在很多时候都能帮她规避一些风险和麻烦。

转轮王莞尔一笑，似乎是在看孩童之间的玩笑一样，充满了成年人的从容和高高在上，他说：“一般情况下，我不对不存在的事物报以评价。”

迦楼罗不明白，“什么叫‘不存在的事物’？”

“因为这句话本身并不存在。”转轮王平静地说：“我问你，说这句话的人，包含在‘任何人’之内吗？”

迦楼罗回忆了一下那个月色溶溶的夜晚，她好像也问过这个问题。她不由自主地望向无情，只见到无情垂落的漆黑的长发和他遥遥地注视，克制，隐忍，不动声色。

你在想什么呢，无情？

你为什么紧紧地握着轮椅扶手？那样用力，手指都发白了。

她喃喃道：“包括。”

转轮王一句话拉回了她的神志，“那就对了。”

她问：“对什么？”

“如果他在‘任何人’中，那他说的这句话你也不该相信。”

‘如果他不在‘任何人’中，那么这句话存在的基石就不成立。”

转轮王眉目深邃，优雅而深沉地说：“所以，无论如何，这句话都是不存在的。”

迦楼罗一时失语，这，怎会如此？

如果无情被包含在‘任何人’里，那他所说“不要相信任何人”她也不该相信。

如果他不被包含在‘任何人’里，那么他所说的这句话就根本不成立！

因为无情自己就成了一个例外，那他怎么去否决其他的例外呢？

你说我不该相信除了你的任何人，那为什么是‘除了你’呢？难道你自己就没有问题吗？如果你是个例外，那有没有其他的例外呢？是否其他“任何人”都是那个例外呢？

迦楼罗糊涂了，她本来的思维逻辑就是偏向一板一眼的编程思维，在计算机的世界里，0就是0.，1就1，布尔值永远只有true和false两个选项，不可能多出来一个“hello”！

所以此刻转轮王开始跟她绕这句话的漏洞，她就很迷茫。

转轮王接着说：“但其实这个人这句话十分厉害，高明又狠毒。”

迦楼罗犹疑地说：“你说什么？”

青衣神君笑意深深，“这句话乍然一听，很难抓得住其中的漏洞。”

“你很轻易地就相信了他，觉得他处处为你斟酌，满心为你筹谋，是吗？”

迦楼罗沉默。

“看，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

“他希望你自己斩断一切臂助，抛弃一切亲友，让自己孤立无援，让你觉得这世间处处是谋算，步步是杀机。”

他倾身过去，深深地望着迦楼罗，“你是天道神鸟，天生自带灵觉，对你心存恶意的仙家你自能分辨出来。你扪心自问，云居对你的疼爱是假的吗？摩昂对你的教诲是假的吗？孔雀对你的爱护是假的吗？我对你的教导是假的吗？”

他每问一句，迦楼罗就摇一下头，脸色白一分。

她的确能分得清别人对她的善恶，如果那个人对她满心杀念，心怀恶意，她自然会得到天道示警。但如果那个人对她并无恶意，或者善意大过恶意，即便那个人是邪魔，她也无法辨认。

就像当时她怀疑孔雀身体里是无天，但因为无天对她毫无恶意，甚至有些欣赏，她才会退而求其次，使用言语试探来确认。

“可他希望你认为世界是黑暗的，恶毒的。当你举世皆敌，孤苦无依的时候，你会想起谁呢？”

“你当然会想起，那个光明磊落的君子，那个处处为你打算，满心为你筹谋的人。”

“他名义上将自己也纳入你的敌人范围之内，可你却情不自禁地在心中为他划了一片净土，造起神龛，将他高高供奉。”

“你只信任他，你觉得只有他才是为你好。而他，也成了你心中那个永远璀璨光明，永远坦荡磊落的神明。”

“看，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你的心神牢牢攥在掌中。”

转轮王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做了一句结语，“所以我说他：高明，而又狠毒。”

转轮王温热的吐息在她耳边，他的声音从来都是温雅而低沉，但在此刻却犹如鬼叫，让她牙齿也忍不住战栗。她豁然站起身，望着花厅，她看着无情，甚至不由自主地向他那边走了几步。

无情本来见他们言笑晏晏，也只是刻意避开他们的视线，但从未有过一刻放下悬着的心。

此刻他见迦楼罗脸色大变，豁然站起，向他走过来，他也鬼使神差一般地驱动轮椅向前走去。

你怎么了？阿荇？

你，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惊疑不定？

他不知道此刻他握着轮椅的手正吱吱作响，也听不到身后铁手焦急的呼唤，他只定定地望着远处的女子，试图在她犹疑又痛苦的脸上找出答案。

你怎么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

是神界出了事？是司法天神要为难你？还是什么？

他情不自禁地向前滑动轮椅，试图想要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跨过神与人的鸿沟，跨过情义两难全的矛盾，最终来到她身边。

迦楼罗看着无情清俊苍白的脸上透出的焦急和担忧，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它在战栗。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说：“不，不是这样的。”

身后的转轮王悠悠地道：“不是怎样的？”

“他不是那样的人。”神女的容颜分明失去了血色，却依然执着地摇头否认，“他不是那样的人。”

神女转身凝视着他，声音喑哑，“他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转轮王的悠长平缓的呼吸顿了一下，随即道：“好吧，那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个人，找出我们对他的误会，好不好？”

他的笑容依然雍容而文雅，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无奈而又婉转地哄着她，希望让她高兴一点。

迦楼罗对他这样的神态很熟悉，这代表他正处于一种放松和温和的境地里，所以她也略微松了一口气，“好。”

“那让我来猜一猜，说这句话的人，是个凡人，对不对？”

“对。”

“嗯......他知道你的身份。”

“......对。”

“他......有求于你？”转轮王坐在青石上，广袖一拂，不远处的桂花便簌簌落了他满身，青衣风流，鹅黄桂花，如何不是一副美人图画？

迦楼罗没有说话，转轮王便补上一句：“有一件事情，在他心里远比你要重要。但他倾尽全力也做不到的事情，你却可以办到，或者说，你是他唯一能达成这个目标的渠道，对吗？”

“也许他本不是这样卑劣的人，也许他也曾真心待你，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他也是在操控你。大约，他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是的。大宋的百姓和他师父、兄弟们，远远比她要重要得多。

是的，他希望能保住大宋，他倾尽全力也不能力挽狂澜的事情，对她而言却轻而易举。

是的，在满天神佛冷眼旁观的当下，只有她才能为他做到这一切。

所以，所以是为了大宋，对吗？

对吗？无情？

转轮王几乎是怜悯地看着她，“看，扶光，你自己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迦楼罗站在原地，她没有看向任何人，只静静凝视着自己纤长的双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你不应该对他生气，当然，也不该对他抱有任何期待。”

“为什么。”过了很久，转轮王才听到神女清冷空灵的声音。

转轮王笑了笑，眼神飘向了无垠浩瀚的苍穹，连一向低沉的声音也变得缥缈空灵，“女娲造人之后，古神们集体向她施压，让她覆灭人族。”

迦楼罗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上古之事，但她没有打断，只静静地听着。

“因为他们发现，在天地十灵——神佛仙人鬼，赢鳞毛羽昆之中，唯有人族贪婪污浊，乃是十灵之冠。可偏偏，他们的繁衍和学习能力，也是得天独厚。”

“若任由人族发展壮大下去，必有一日引起天地量劫，甚至威胁到古神们的统治。”

“可那时候，偏偏伏羲神王站在了女娲娘娘这边，烛龙、祝融、共工几位大神与他们大打出手，才有了共工怒触不周山的浩劫。”

“要不然，天下哪个名山大川他不撞，偏偏撞伏羲神王的云宫所在呢。”转轮王嗤笑一声，“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共工被镇压，烛龙被驱逐，祝融不知所踪，最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片刻后他正色道：“扶光，我的孩子，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人心贪婪，永无止境。得到力量便寄望长生，得到长生便奢求权力，得到权力还不够，还要三界四海，唯我独尊。”

他向白衣神女伸出手，神女注视了他片刻，将手递给他，最终坐在了他身侧。

“杨戬，你见过他了，刘彦昌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

迦楼罗面无表情，静静颔首。

“你觉得杨婵真的是满脑子情情爱爱的蠢货吗？”

迦楼罗摇摇头，她从不觉得杨婵真的愚蠢，否则她不会成为宝莲灯的主人，也不会安然活过封神之战，得封华山圣母了。

“她不蠢，相反，她还很聪明，很仁慈。”

迦楼罗道：“那她为什么会与刘彦昌？”她难道看不出来刘彦昌是个什么样的懦弱败类吗？

转轮王缓缓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拍她的手，“因为，刘彦昌是真的爱过她呀。”

迦楼罗沉默了，半晌她才道：“可这爱，敌不过欲望。”

转轮王道：“我说了，你不该怪他们的。”

“什么？”

“你不知道，衰老有多么可怕。”

转轮王侧首望向室内的西门吹雪和无情，“你看，他们多么俊美。”

迦楼罗也跟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她眸中风云翻涌，犹如深海，让人捉摸不透。

西门吹雪很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待他望过来时，却看到了迦楼罗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不禁眉头一皱。

“可是时间最是无情，他们俊美的容颜会爬满皱纹，他们清醒敏锐的头脑会日益混沌，他们灵活矫捷的四肢会迟钝缓慢。可你呢？无论千年万年，沧海桑田，你的容颜与天地同寿，你的生命与日月同光。”

“你说，他们怎么会甘心呢？”

“只要妻子的一句话，一颗仙丹，一道法诀，就能让他们重回巅峰。”

“你说，他们怎么会不怨恨呢？”

“如果换成你，你会忍得住不乞求你的神仙丈夫，对你网开一面，对你恩泽垂怜吗？”

迦楼罗眼前仿佛出现了她垂垂老矣，布满皱纹的脸，她的呼吸带着老态龙钟的嗡鸣声，她的眼睛浑浊看不分明，双手也不听使唤，而她身边面目模糊的丈夫依然丰姿俊秀，年轻如初。

迦楼罗闭上眼睛，深深叹息。

不知道，也许，她也会忍不住乞求，怨恨吧？

“所以，贪婪，是他们的本性。他想操控你，想利用你，想与你在一起，这都是很正常的。你不该怨恨，不该期待，也不该失望。”

迦楼罗缓缓点头，“是。”

他着神女落寞的神情，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温柔而平静地说：“杨婵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我不会让你步她后尘。”

迦楼罗再次默然颔首，“是。”

“好了，随我回去吧。弱水发怒，蔓延了整个地府，秦广王担心弱水侵袭三界，才关闭了地府入口。我抽了个空才出来带你回去。”

迦楼罗本以为她会惊慌焦急，可她不知道为何，此刻心湖平静无波。

“好，但在此之前......”

她站起身，在转轮王疑惑的目光下站在他身前，左手置于右手肘出，右手竖起在身前，端正下拜，“请殿下许我恩典，允我救治花满楼与盛崖余。”

转轮王温柔如水的眼眸霎时冷漠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