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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花府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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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花家在江南这一片的确是像它的名号一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一个员外乡绅的寿辰而已,却早从三日前便有了绵延数十里的粥铺,横盖七大城的灯笼,无数幼童稚子在花家的店铺前唱着吉祥喜庆的歌谣,说着讨彩拜寿的好话得了满手的喜钱。

有米铺的掌柜遣了店里的伙计,去给城中的育婴堂、城外孤苦的老人送去了莹白如玉的新米。也有绸缎布庄、杂货油铺安排了货郎,走街串巷的将一块块尺头、一小瓶灯油半卖半送的给了一家家的女主人,让他们的家能在下一个月里再节省一些银钱。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富户乡绅该做的,也不是符合花如令智慧的决策。

可是这些年,因为大宋的江河日下,就连繁华富庶的江南都收到了波及,江南花家能做的也只有借着这难得光明正大的借口,做一些小事。

迦楼罗站在喧嚣热闹的大堂里,耳边是达官显贵,江湖豪侠的互相恭维,神思却已飞到了天外。

花满楼没有在她身边,在她身边的是两日前就来花家帮忙的陆小凤。

陆小凤双手抱胸,看着花家七子个个端着礼貌温和的笑容,一一向前来拜寿的人行礼寒暄。他已经在宾客间见到了无数张熟悉的面孔:金风细雨楼的杨总管,少林寺的了结大师,新崛起的飞剑客,珠光宝气阁的阎阁主,峨眉派的独孤掌门,还有那边的华山派新任掌门华真真。

真是热闹啊。他侧头向迦楼罗说:“我以为你不喜欢这种场合。”

“我的确不喜欢。但花满楼是我的朋友。”迦楼罗说。

陆小凤抬手一指,“息红泪和戚少商一直在看你。”

迦楼罗只抬眼淡淡一扫,那边的确是息红泪和戚少商。他们见她望过来,连忙笑着颔首,抱拳行礼。

迦楼罗的神情没有波动,她觉得从前救下他们,并对息红泪说过几句话的那个人十分陌生。

那是我吗?那不是我吗?

他们就像是尘封在过去岁月里的旧人了。

“你认识他们?”

“嗯。”迦楼罗不想述说过去,那些不重要。

陆小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管家亲自引领着一个白衣如雪的剑客前来,并大声向门内的主人禀报:“西门庄主到!”

是西门吹雪来了。

西门吹雪的神情有些许的改变,他不再如在珠光宝气阁中那样带着深沉的寂寥和肃杀的冷意,他的眉宇间有了三分飞扬,就像是云破日出时照亮天地的一束光。

花如令带着花满楼上前笑道:“西门庄主大驾光临,老夫失迎了。”

西门吹雪久居塞北,论朋友在场的也就一个陆小凤,所以对他前来花家,其他人都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的。难不成是为了陆小凤?

但花如令和花家七子并不这么认为。

世人都知道万梅山庄的主人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剑客,可西门吹雪的挑剔是要建立在磅礴的财力上的。

那万梅山庄的进项出在哪里?

如果这个问题问到花如令面前,他会笑着说:出在它遍布天下的铺子上,出在它与江南花家的合作上。

至于江南花家为什么会与一个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山庄合作,那就要问久居西域的那位教主了。

西门吹雪就算不看在陆小凤和花满楼的面子上,只看着万梅山庄与花家的合作,也是给足了花如令面子。他那不离手的乌鞘长剑第一次只是悬挂在他腰间,而不是在他手中。毕竟手握利刃对于寿星来说是极不尊重的。

说那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空话不是他的作风,所以他只微微低头致意,“贺老先生寿。”

身后自有万梅山庄的侍从奉上手中的寿礼。

花家大公子上前接过,花如令便摸着胡须,笑吟吟地说:“多谢庄主。今日招待不周,若有简慢之处,还请庄主勿怪。”

西门吹雪微微摇头,表示无妨。

花满楼道:“庄主请随我来。”

西门吹雪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迦楼罗的陆小凤,便随着花满楼的引领,走了过来。

他站在迦楼罗面前,低头看着她漆黑的头顶,只问了一句话:“好吃吗?”

迦楼罗疑惑:“什么?”

“合芳斋的糕点。”西门吹雪说。

迦楼罗才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回事。那时候她初见孔雀,又被无天狠狠吓了一场,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无情为她燃起万点灯火,为她历数这世上的光明。

他说花满楼建立了善堂,专门收入无处可去的女子和婴儿。

他说陆小凤四处跑,只为了造出那对百姓有利的水车。

他说金风细雨楼的那位楼主送来了治疗沉疴的灵药。

他说楚留香破获了无花和南宫灵的案子。

他说铁手月前救了一只流浪的大白猫。

他说,游历名山大川的西门吹雪给她送来了一盒糕点。

迦楼罗突然觉得这样好的记忆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她还能清晰地记起无情说这些话的时候,唇角上扬的弧度和烛火辉映下他纤长卷翘的睫毛。

但那盒糕点,她的确不记得去哪里了。

可能被追命吃掉了吧。

她心里突然有些酸涩,但她知道不是为了那盒糕点。

她摇摇头,“抱歉,我没吃到。”她向来是个喜欢实话实说的人。但朋友送给她的心意却没有被珍惜,她也感到抱歉。

西门吹雪并没有在意,只淡淡地说:“再给你送。”

陆小凤在旁边拖长了声音,“我也要。”

西门吹雪眼都没眨一下,“可以。拿钱。”

陆小凤还没跳起来,就听花满楼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惹来陆小凤对他的口诛笔伐,“花满楼,是你慷慨解囊的时候了。”

花满楼笑着点头,却道:“我想起上次在珠光宝气阁,楼姑娘让我收你十分利。”

陆小凤顿时幽怨地望过来,正对上迦楼罗面无表情的脸。

“别看我,我也没钱。”迦楼罗说。

“你不高兴。”西门吹雪没管陆小凤和花满楼的嬉笑。

迦楼罗讶异地抬眸,眨眨眼,没有说话。

“为了谁?”西门吹雪接着问。

显然西门吹雪不是花满楼那种处处为人着想的君子,也不是陆小凤和楚留香那种谈笑之间就能轻轻巧巧换了话题,哄人开心的浪子,同样也不是无情那种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千帆过尽的内敛之人。

他想知道,他问出口,他来解决。

所以他说:“我替你杀了他。”

对于西门吹雪来说,他亏欠迦楼罗很多,而世上大多数烦恼和磨难总有源头,他替她找出来,抹掉,也就是了。

花满楼和陆小凤都对这个简单粗暴的做法报以深深的震撼。

迦楼罗觉得人在极端震惊的时候真的会突然一下笑出来,她短促地笑了一下,“如果这世上所有的烦恼都能因为死亡而终止,那就好了。”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或许。”他其实是在说:不试试怎么知道,或许杀了他问题就解决了呢?

迦楼罗慢吞吞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你的剑不能扫平一切。”

让她心烦意乱的是转轮王,是摩昂太子,是无天。显然西门吹雪跟他们不存在于同一个维度。

她想起以前看的小说,这一章主角天下无敌,下一章天上来敌。

简直是荒谬啊!这种作者怎么还没被读者暗鲨啊!

西门吹雪点点头,表示他承认。

她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声音透着一丝缥缈,“第二,死亡不能解决问题。”

死亡恰恰是另一场新生。

她见到过太多宿敌和仇人在转轮王殿前互骂互殴了,然后被转轮王扔去地狱,让他们一边受刑一边骂,骂够了再回来。

她很认真地对西门吹雪说:“死不是一件好事,生命很珍贵。”死了,撞在十殿阎罗手上,除了花满楼和楚留香,剩下的都别想全须全尾的走出十八层地狱。所以还是多活几年,多吃点好的。

花满楼在一旁颔首。

陆小凤却咦了一声,她回身望去,见到了刚才还念叨的楚留香。他一身蓝衣,挂着温雅的笑意,身边是探头探脑的胡铁花。

楚留香跟花如令寒暄了几句,一抬眼就看到了两个白衣人。其实在寿宴上穿白色是很不合适的,可这要分对谁。显然这两个白衣人显然不受世俗规矩的束缚,因为他们一个是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另一个是蝙蝠岛上的云之君。

胡铁花拉拉楚留香的袖子,小声道:“是,是那个.....”

楚留香用折扇轻轻一敲胡铁花的手,“慎言。”

他跟迦楼罗认识的绝大部分江湖人不一样。

比如陆小凤、花满楼、西门吹雪、无情这些人,哪怕知道了迦楼罗的身份,他们也会笑笑,然后继续跟她做朋友。他们刻意地泯灭了人与神的差距,他们不会去想面前的这个女子反掌之间就能杀了他们,而且几乎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他们几乎是不自觉的将自己的生命寄托在了面前神女的良知上。

诚然,这有迦楼罗行事作风的影响,但这的确不是一种睿智的做法。

你会跟野外的老虎和熊做朋友吗?哪怕那只老虎说她吃素。

把自己的生死荣辱托付在别人的一念之间,这怎么不是一场破天豪赌呢?

所以楚留香在这方面更加正常,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神与人的差距恍若云泥,他知道,他认可,他避开。

他比花满楼更加知晓人性的丑恶,比陆小凤更加善于保全自身,比无情更加拿得起放得下。他清楚地知道由爱故生怖的道理。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敬而远之,表现出一副“我什么也不知道,不必在意我”的样子。

他不想知道云之君的名号和来历,他也制止了胡铁花,只对着迦楼罗微微颔首,展现出礼貌而疏远的笑意,就拉着胡铁花走了。

对于迦楼罗的好奇,他不是没有,可他更想护着胡铁花。

西门吹雪道:“他很聪明。”

陆小凤苦笑,“只怕没几个比他更聪明的了。”

迦楼罗只说:“做他的朋友比做他的敌人要好得多。”

花满楼有些疑惑,“香帅的确是做朋友的好人选。但.....”但你的意思好像不仅于此?

迦楼罗没有再说,她只能说的这个地方。这些人都是天道的宠儿,只要不像韩湘子那样骂天三声,应该也不会被天道打入冷宫。

迦楼罗正思索着,就听一阵更大的喧闹声传来,吵得迦楼罗一皱眉。

“诸葛神侯到!”

在场的宾客们听到诸葛神侯的名号,坐着的都纷纷起身,站着的也都围上前去,想占个好位置。花家虽然富可敌国,几个儿子也有为官的,可真正对上在皇帝面前举足轻重的诸葛神侯还是不够看的。

“诸葛神侯!”

“神侯也来了!”

“别挤,别挤,我看看!”

她见到一身青衣,萧疏轩举的诸葛神侯。他好像老了一些,才短短一个多月,他眉宇间就有了更深的怅然。

花如令上前施礼,“神侯驾临,让寒舍蓬荜生辉啊!”

诸葛神侯连忙上前扶起,笑道:“花先生抬爱下了帖子,我也只能厚着脸皮带我那不成器的几个孩子上门来讨口酒喝了。”

他话说得谦逊漂亮,正是符合他们这个身份该有的庄重。可若是当真把他身后的四大神捕当成不成器的劣徒,那就是笑话了。

他身后是一身竹青色长袍的无情,推着轮椅的追命,正抱拳行礼的铁手和冷血。

诸葛神侯和四大神捕,竟然来齐了。

可见神侯府,不,是汴京城,跟花家往来甚密啊。

不管是当朝权贵还是江湖侠客,有些脑子的都在心里转着这个念头。

无情作为四大神捕之首,自然也要承担起师兄的责任,他坐在轮椅上谦逊地欠身,“晚辈等敬贺前辈寿辰,松鹤长春。”

花如令笑得慈爱,“大捕头客气了。来来,快快入席吧。”

他伸手引领着诸葛神侯,对身边的长子示意他继续迎接客人,又向花满楼那边道:“七童。”

花满楼应声而来。

“我那七儿与几位捕头年纪相仿,正好他们年轻人说说话。”花如令向诸葛神侯解释道。

却冷不防见诸葛神侯脸色复杂,正望着花满楼那边,花如令心下疑虑,“神侯?”

诸葛神侯回过神,向那边一点头,便对着花如令笑道:“自然,跟我们这些老头子,倒是拘束了。”

花如令虽然疑虑,但也不好说什么,见花满楼到来,便对他说:“七童,你招待好几位捕头。”

花满楼道:“父亲放心。”

花如令便与诸葛神侯入了主.席。

冷血显然也看见了那醒目的两个白衣人,不过他从来都不擅长应对这种事,就向身边的铁手投去了一个目光,铁手拍拍他的手臂,也叹了口气。

自从楼姑娘离开之后,大师兄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

他依然在平时的时间起居,吃着平时喜欢的菜肴。他依然喜欢甜的云片糕,讨厌带着山楂的一切。

除了世叔的召唤,他只像从前一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那些陈年卷宗,让发黄的纸张哗啦声从书房的窗口飘出来。

他依然不理会追命的调侃与撩拨,逼急了就冷冷看一眼,说一句无聊。偶尔喜欢抱了雪儿在膝上,一下下从猫脑袋到猫屁股捋一遍。

似乎就像回到了从前,就像楼姑娘从来没有出现过。

可他知道,楼姑娘不是虚假的,她确确实实存在过。

在神侯府每一处角落里,在花园的秋千架上,在书房那一卷被束之高阁的雪山画卷上,在大师兄的心里。

从未有一日褪色。

可他除了一声叹息,什么也做不了。就像是追命,笑着闹着就会突然停下,然后眺望着大师兄书房的方向,黯然沉默。

他想起许多年前曾有一日陪伴世叔去大相国寺,听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僧说起的一句佛偈:

随生死流,入大爱河。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爱河干枯,令师兄解脱,他只觉得既然无缘,又何必再见?

就像现在这样。

花满楼知道迦楼罗和无情的纠葛,自然也不会引领着他们再见面。他只温柔笑着,向四大神捕道:“请各位贵客随我来。”

无情道:“有劳七公子。”

从头至尾,就连追命都向迦楼罗那边看了一眼又一眼,唯有他目不斜视,笑意清浅,只专注于眼前的花满楼。

追命深深一叹,推着他的轮椅跟在了花满楼身后,铁手也一拉冷血,跟了上去。

西门吹雪道:“原来是他。”

迦楼罗也正望着无情那边,闻言一怔,“什么?”

“你是为了他不高兴。”

迦楼罗有一瞬间的沉默和迷茫,片刻后她摇摇头,“不是。”

她不是为了无情,她是为了那些藏在迷雾里的事情。

西门吹雪却笃定地说:“你教我拥抱这个人间,可你自己却不肯走出来。”

迦楼罗沉默了一会儿,“不重要。”

你的道很重要,我的私事已经不重要了。

她看见了无情的样子,他似乎更苍白一些,显得他眉目更加清隽雅致。他的眸子里像在下着一场簌簌的大雪,不紧不慢,永无止息。

他看起来很寂寥。

陆小凤道:“虽然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但我们还是换一桌吃,你觉得呢?”

他自顾自地走了,施施然走到楚留香、胡铁花、戚少商和息红泪那一桌,他们的位置离诸葛神侯他们的主桌不远不近,落座的却都是些聪明人。跟聪明人打交道总是省心的。

他唇角微扬,笑吟吟说:“香帅不介意陆小凤来凑个热闹吧?”

楚留香看着他身后跟着的云之君和西门吹雪,半晌苦笑道:“当然不介意。”

他不想去惹麻烦,可江湖上的麻烦总是长了腿来惹他的。

息红泪站起来,上前就要拉着迦楼罗的手,却被西门吹雪挡住了,她也不在意西门吹雪的冷脸,只隔着西门吹雪对迦楼罗道:“楼家妹子,你还记得我吗?”

迦楼罗点点头。

息红泪一喜,“你上次从磁州走了,我跟少商都很担心你。”

迦楼罗说:“担心我什么?”

息红泪道:“当然是......”却被戚少商拉住,戚少商礼貌地说:“红泪担心姑娘安危。今见姑娘安好,也可放心了。”

息红泪虽不知道戚少商的意思,却也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笑着向她点头。

迦楼罗顿了一下,道:“谢谢。”

他们几人刚坐下,就听胡铁花讷讷问:“你,你姓楼啊?”

迦楼罗瞥他一眼,默默点头。

“老胡不知礼数,还望姑娘勿怪。”楚留香摇着扇子。

白衣神女并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拿起了筷子,似乎在踌躇吃哪一盘。楚留香也不以为意,只摇着扇子四处打量了一下,不成想正撞上了主桌上的无情遥遥注视的目光。他一怔,却见那个青衣捕头神情静默如水,如风如雾,悄无声息地注视着面前白衣女子的背影。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呢,就像是一场大雪里幽幽开放了一朵杏花。

清寒中带着生机,寂寥中透着喜悦。

楚留香与追命有过几面之缘,也跟追命所见略同,因他们都见惯了人性的幽微诡谲,也见过生命的灿烂光明。

楚留香不知道那一瞬间他是何感触,他只觉得他坚硬如铁的心也有一刹那的酸苦。

他觉得眼前的人很伤心,很伤心。

那边花如令的几个儿子都在席间游走敬酒,除了他们大家都已经落座,一众喧闹中却见白衣神女突兀地放下了筷子,她站起身,用一种既疑惑又喜悦,同时还带着几分忧虑地望着门口。

楚留香感觉到无情的眼神也跟着她而转动,他也跟着望过去。

按照他的感知,门口应该什么也没有的。可门前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长身玉立了一个青衣男子。

他微笑着注视着白衣神女,说:“扶光,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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