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昂太子并没有管旁边的楚留香，因为他太弱小，不值得被正视。这很残忍，可这是事实。

他问：“你从哪儿来？”

迦楼罗慢吞吞说：“汴京。”

摩昂太子疑惑：“你不在大雪山诵经，跑去人间做什么？”

迦楼罗：“去玩。”

摩昂太子听了挑眉一笑，然后点点头，“你一说去人间我就心惊胆战。前几天我还看到杨戬愁眉苦脸从东海跑去地府呢。”

他说的应该是杨戬入地府把刘彦昌的魂魄找个笼子关起来的事情。但杨戬那种人，愁眉苦脸？想多了吧。他最多面无表情想怎么把刘彦昌切成臊子。

“你心惊胆战什么？”迦楼罗狐疑。

摩昂笑吟吟说：“怕你也跟杨婵一样，要死要活嫁个书生呀。到时候愁眉苦脸的不也得加我一个吗？”

迦楼罗面无表情闭上眼：“......知道了，别骂了。”

一个个轮流来骂一遍，她是什么很作死的人吗？

摩昂拉着她的手腕，也不管身侧的楚留香，也不管站在礁石后一群或惊恐，或凝重，或憧憬，或跃跃欲试的凡人们，沿着海岸线漫步。

迦楼罗被他拉走，回头看一眼楚留香，又看看那边的凡人们，意思是你处理你的。

楚留香被她面无表情的样子逗笑了，他见到摩昂也是心中震惊，可又看到白衣黑发的神女被拖着走的样子，觉得这些仙家倒也有趣。

他一挥手，一笑，转身跃上了礁石。

人仙殊途，有些事情知道太多了，可是要命的事情。

摩昂一边走一边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东海的入口的确是被关闭了。”

迦楼罗惊讶不已，“你说，它被关闭了？”

不是入口的通道出了岔子，而是直接被关闭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摩昂道：“是啊，自从伏羲神王造轮回以来，便留下了东海的入口。不论是上古时期的古神争霸，佛道交锋，还是后来的天庭初立，封神之战，大铁围山从未受到波及。可如今它确确实实被关闭了。”

“是谁？”谁有这个胆子？谁有这个能力？

“当然是地府的主人，十殿阎罗之首，秦广王。”

迦楼罗纳罕：“是他？”

她与秦广王交集不多，不管十殿阎王私下多少龃龉，势力如何纵横交错，可明面上地府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秦广王。明面上秦广王的命令，便是转轮王也不好驳回的。

秦广王驻守第一层地狱，几乎与她没什么往来，她也不是很了解他的脾气。但是.....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关闭东海的入口？

摩昂不甚在意：“这只能去问他了。只是东海的龟丞相向我禀了一次而已。”

他驻足，凝视着迦楼罗，仔仔细细打量她了一圈，好像在确认她是不是安然无虞。最后温柔又认真地说：“你这些年先是去了大雪山，后长居地府，我也不好去看你。可地府却不是什么好去处，不能去便不能去吧。”

迦楼罗蹙眉，她好像不能理解摩昂的意思，摩昂在孔雀吞佛前的几年一直陪伴着她，她也非常信任他，但此刻他却说地府不是个好去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摩昂太子抬手短暂地遮蔽了天机，避免谈话被人窥探。

他眺望着远处接天的海水，眸中晦暗不明，“薛礼是个什么样的神仙，恐怕三界能说得上来的屈指可数。”

迦楼罗打断他，“等等，薛礼是谁？”

摩昂侧头回望，语气里透着匪夷所思：“薛礼，不就是转轮王？”

“.......可是，转轮王不叫薛礼啊。”

“你在说什么？神界皆知，转轮王真名为薛礼，原是上古时期人族的名将，死后成为地府阎罗。听说几百年前他还去人间转世了一遭。这你不知？”摩昂太子似乎对她长伴转轮王，却对那个神明的底细一无所知感到不可思议，“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迦楼罗原本听得一脸懵，然后听到转轮王转世的消息才松了口气，“你怕是记错了。他去转世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况且他真的不叫薛礼。”

摩昂太子垂眸，不经意问道：“哦？那他叫什么？”

“他叫遮......”迦楼罗几乎脱口而出，但是又觉得似乎不妥，所以把后面的字吞回去，只道：“反正他不叫薛礼。”

摩昂太子看她犹豫回护的样子，眸中神色难辨，却转瞬笑了，“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又或者转轮王只是随口编了个名字，唬人的。”

迦楼罗心思不在这上面，也就随意点点头，没再深究。

她问：“你为什么说他是个什么样的神仙，没人说得清？”

“薛礼，哦，就先这么叫吧，他成神多少万年了？除了地府的鬼仙们，知道他性情、模样、来历的，有几个？”

摩昂接着道：“还有，你不觉得奇怪吗，地府从来都是独善其身，超然于三界诸方之外的。若说灵山收留你姐妹，还能说是秉持天道旨意，收拢凤族遗孤才敕封你们为护教法王......”

他深深地凝视着迦楼罗，“那转轮王收留你，庇护你，教导你，图什么？”

迦楼罗一怔，她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

摩昂接着道：“论天资，三界诸多神仙中你不是最出众的。论法力，你也不是最深厚的。论出身背景，凤族可是全族俱灭，孔雀也已失踪，你除了凤族遗留的功德，一无所有。只除了你的万丈金身是天生异种，三界唯一之外，其余的好像别无可图？”

“他默默无闻地在三界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要冒着被灵山不喜的风险，把你留在地府？”

“以你对他的了解，他是这种天生慈悲，乐善好施的神吗？”

“为什么十殿阎罗，杨戬从不放在眼里，却对薛礼礼敬有加？”

“这其中种种原因，你都没有想过吗？”

他每说一句，迦楼罗便面色一白，最终都忍不住退了半步。

但她仍然摇摇头，“我了解他，他若有伤害我的意思，我不可能看不出来。”

“你了解他？你知道他是哪一族的后裔吗？你知道他的来历吗？你知道他成为阎罗之前的过去吗？”摩昂深深地叹息，一脸无奈，“怎么长到三百多岁了，还是这么天真。”

迦楼罗深吸一口气。摩昂在她最幼小无助的时候，给予她温暖和教导。可遮罗珈也在她茫然失措的时候，收留她，庇护她，教养她。她活了三百年，先是摩昂，后是云居尊者，再后来是转轮王，她真的十分感激他们的指点。

可她也实在是太无助了。为什么？因为对于凡人而言，一生也就短短数十年，所学的知识，所经历的事情都是有极限的，就算彼此差距再大，也不会是不可逾越的山峰。

但神仙不一样，过于悠久的生命所造成的信息差是致命的，是压倒性的，是不可追的。

打个比方说，摩昂说“三界皆知，转轮王的神名叫薛礼”。但问题在于她只活了三百年，没有人会特意跑到她面前，告诉她：喂，你知不知道，转轮王叫薛礼。因为这是大家的共识，大家默认你知道的。

又比方说，孙悟空再厉害，那他出生的岁月也比不上杨戬一个零头。所以他被天庭众仙抱团嘲笑“弼马温”，所以杨戬拿出宝莲灯来偷袭的时候他压根反应不过来。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弼马温”，他不知道宝莲灯的锻造者是谁，他也不知道克制宝莲灯的方法是什么。杨戬跟封神之战的仙家们共赴伏羲神王的大正宫宴的时候，他还是块石头。

再比方说，无天借着孔雀的身体跟她说从前有个教派叫阿泊门教，居然能与佛教争锋，而如来的前任佛祖叫优婆世尊，优婆世尊与紧那罗族的争斗等等，这些都是她不知道的信息。

你知道前任牡丹仙子是因为吕洞宾被贬的，但你知道其实是因为吕洞宾求她把一只人参妖怪种在蟠桃园才触怒了王母吗？

你知道宝莲灯是开天辟地以来的三大神灯之一，那你知道另外一个是燃灯佛祖吗？

你知道观音菩萨身边的善财童子是铁扇公主的儿子，那你知道她身边的捧珠龙女是南海的公主吗？

这样的信息差如洪流一般汇聚而来，她甚至不能理解到底哪些是她不知道的，哪些秘密存在过，该找哪些人问。有些信息就罢了，但有些信息差是会致命的！

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刚入职的程序员要花三天解决的bug，另一位高级程序员一小时就能解决。因为代码就是她写的，或者他曾参与过这部分功能的开发，逻辑漏洞她看一眼就知道问题在哪里。而新程序员却连函数写在哪个文件里都不知道。她想解决，可她找不到出问题的地方在哪。这怎么比？

所以当她的两位老师产生了分歧的时候，她茫然了，她不知道该相信谁。

你班主任跟你说，太阳是橘红色的，你只要相信我的判断就好了，你点头。

你语文老师说太阳是橙黄色的，你班主任是对面学校派来的卧底，不要相信他。

这时候你就慌了。因为缺乏足够的信息，而你又不是这个领域绝对的权威，所以你开始茫然。

迦楼罗就是这样，她沉默不语，她不驳斥摩昂的话，却也不听从。

摩昂太子也不逼迫她，只上前携了她的手，他的声音既温和又充满了兄长对幼妹的包容，“没关系，你知道小心他就好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迦楼罗却忍不住道：“那你呢，你又是图我什么呢？”她的容颜比在大雪山时更冷，更白。

摩昂太子似乎有些讶异，转头看她，眼神温柔平和，让迦楼罗都有些惭愧，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摩昂并不在意，“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

他说：“我可以很坦白地告诉你，我对你好，是因为你是凤族的后裔。不管是你，还是孔雀，我都会照拂、帮助。”

天上的太阳正慢慢西沉，他神色寥落，“上古时期争霸的三族，麒麟已经彻底消亡，凤族只余下你们两姐妹，而龙族，呵，成了三界诸神的奴隶。天庭不禁龙族婚嫁，可纯血龙族还是越来越少，真是可笑。”

这个雍容而温雅的龙族太子，终于在此刻消失了笑容。曾经辉煌灿烂，活跃在洪荒古地上，连古神们都要退避三舍的三族，如今日益凋零，即将泯灭。昔日的种种威风，竟恍若南柯一梦。

他的族群被欺凌至此，他也是郁愤难言吧。

迦楼罗对于那个没有见过的凰王母亲没有什么感情，对于只活在摩昂口中的三族也没有追忆，但她仍然能感受到面前摩昂的寂寥难堪，忧思伤怀。

她忍不住晃了晃他的披风，低声道：“起码龙族还存在。”

摩昂笑了，但是是苦的，“是啊，起码龙族还在。”

他转身扶着迦楼罗的肩膀，迦楼罗从未见过他如此哀戚又肃穆的神情，听得他一字一句说：“迦楼罗，你不要害怕。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一边。你的身后是我，是万千的龙族。我们龙凤麒麟三族，不管从前有多少矛盾，但面对外人，我们永远站在一处。”

迦楼罗急促地呼吸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摩昂上前一步，他的影子几乎笼罩住她全身，让她喘不过气来。

他道：“你相信我吗？”

迦楼罗不自觉地点点头，喃喃自语：“相......相信。”

“龙族，才是你最忠诚的盟友。”

“龙族.....才是我.....最忠诚的盟友.....”

“所以，不论发生什么事，你要记得，龙凤二族，同荣共辱，休戚与共。”

迦楼罗被他深深地注视着，她感觉自己的肩膀都有些痛，她只能点点头，重复一遍：“龙凤二族，同荣共辱，休戚与共。”

然后她就看到摩昂终于释怀地笑了，他的手掌抚摸在她的头上，“你还在，孔雀还在，凤族就还在。等将来.....重造纯血凤凰，也不是不可能。”

他最后一句声音压得很低，迦楼罗没有听到，她疑惑道：“什么？”

摩昂柔声道：“没什么。”

“你还是想回地府，是不是？”

迦楼罗想了想，点点头。她还是想回地府，最起码，她要问问遮罗珈。还有孔雀......

摩昂叹气，“好。但你要答应我，就算你想试探他，也得小心婉转，不要触怒了他。”

迦楼罗本想说遮罗珈从没有动过怒，但她实在不想夹在两人之间，最终还是沉默点头。

“你想回地府，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

“去秦广王的道场，当面问他一句：为何关闭入口。”

“秦广王的道场在哪里？”

“扬州。”

“好。”

迦楼罗走了。海水被缓缓分开，从中走出了真正的龙女。

她头戴珊瑚金冠，身穿鲛绡粉裙，一身璀璨，明媚绚烂。

龙女不赞同地说：“何必这个时候招惹转轮王。”

摩昂太子神色温柔又安宁，“我为他掀起了那场海啸，让迦楼罗痛不欲生，自此甘心被他掌控。他却不肯兑现诺言，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望着远去的金翅大鹏鸟，问道：“她会相信我们吗？”

摩昂太子负手而立，眺望着那个方向，淡淡道：“她会的。当她撞得头破血流，求告无门的时候，她才会知道，能在这个凄寒的三界给她一点温暖的，只有我们龙族。”

龙女道：“王兄，为何对她如此看重。”

摩昂太子道：“她是天道派来毁灭龙族的死亡之鸟。生来就以我们龙族为食。在事成之前，当然还是要稳住她。”

这也是他感应到龙族的天敌破壳诞生后，故意被孔雀抓走的原因。

龙女注视着兄长：“最好如此。王兄，龙凤联姻之事早成过去，你是我们龙族的希望，可不能在此事上犯糊涂。”

摩昂太子沉默了，半晌他才道：“我知道。”

龙女道：“一切为了龙族。”

摩昂默然点头，“一切为了龙族。”

龙女望着下沉的夕阳，落日熔金之美壮丽非凡。光辉洒落在她脸上，她闭上眼睛，张开双手，似乎在享受这光辉绚烂的夕阳：“你看，太阳已经西沉，一切都会过去。王兄，如果执掌三界的注定是一对兄妹，那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

摩昂愣了一下，随即缓缓笑了，他揽着龙女的肩膀，肆意又飞扬：“是啊寸心，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

龙三公主敖寸心骄矜地抬起眉眼：“一定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