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船长室，许蔚一阵眩晕，差点摔在甲板上。
梦幻号船身的震荡变大，摇晃的幅度像要把暴露在舱外的生物都甩出去。空气里的咸腥味愈发浓重，地板渗出了一层海水，随船身起伏将浑身浇了个尽湿。
许蔚撑着围栏，紧咬牙根强忍由头部眩晕引发的震痛，艰难挪向房间。
本打算挑唆完官方对付霍华德后回去查看队友情况，可一种强烈的不详感袭来，驱使她即刻前往船底。
二十年前的那场灾难，无论是海难说的巨大海怪，还是梦幻号背后的庞然大物，力量都远超于玩家，更何况玩家还被副本限制了条件。
更令她不安的是队友的状况。
一开始，她认为霍华德在卡瑞娜U盘的影片中种下某种诅咒，每一个调查梦幻号真相的人都将因获取信息受到影响，可想起进入副本的种种——路樊野和符凤楼对草莓抑制不住的渴望、李夏柯瑞与霍华德的突兀争执、她几次不合时宜引入注目的喷笑......
这些放在普通人身上——七八岁的小孩忍不住对甜食的渴望，伤残人士对他人的不尊重充满愤怒，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见到熟人犯糗笑出声，很合理。可对经历过许多副本，能熟练压制异常欲望和冲动玩家们来说却极度异常……更何况此时还是初入副本不知晓具体状况，哪怕是新手玩家都知道不该引起副本生物的注意。
除非，诅咒早就存在，或许更早一点——在进入副本之初，玩家们老得老残得残便是诅咒的外现。
该死。
过高的海浪猛烈拍打船体，许蔚一个趔趄甩飞出去，只好伸出触手，将吸盘牢牢吸紧地面，吸盘末端蓝光涌起，涓涓回流入身体。
她的双腿开始变得透明，一路向上蔓延。随着蓝光的不断回流，躯干的器官也清晰可见，这种感觉实在神奇，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心脏如鼓点般擂动，收缩，泵出蓝血。
是梦幻号的力量更强大了吗？不在地底也变成了触须人，霍华德献祭了那些抓回的孩子？
官方呢，会马上采取行动吗？
海上的天气愈发诡异了。夜空晴朗却积压着灭顶的黑云，没有月亮和星星，闪电轰鸣撕碎了云雾，高过十几层楼的海浪一浪越过一浪，拍击在摇摇欲坠的大船上，无尽的毁灭，像是世界末日的前奏。
某种东西降临的征兆。
在船底曾听过的“咚咚”声复又出现，这次比往常跳动得更加用力，仿若一颗巨石在无底深渊中砸向崖壁，发出沉闷的长鸣。
这声响的感觉又变了，不再带来紧张和压迫，反而如同母亲温柔的呢喃，催人陷入它的温热梦乡。许蔚脑袋昏昏沉沉，身上的触手胡乱摇动着，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嘶声。
她闻到自己身上开始散发出咸腥味。
她忽然想到，或许这不该称为诅咒。
霍华德是触须人，男侍是低他一级的触须人，而玩家们受到影响，最终也要变成触须人。
不像诅咒，更像是同化，梦幻号在同化他们，变成和它一样的东西。
夜幕不见一颗星芒，云层越积越厚，仿佛下一刻要压向这艘飘零的小舟。梦幻号在磅礴的大海前微小得如同一粒沙，只能在汹涌的海浪里不断被抛起又落下。
轰的一声，船身被愤怒的海浪高高抛起，许蔚整个人失重般向上坠去。
她此时有点儿庆幸梦幻号并非艘普通的船了，当前海况已离谱得像世界末日，船身在巨浪的拍击下还能完好无损实在得益于梦幻号本身的力量。
吸盘剐蹭出晶莹的蓝血，她不知艰难地爬了多久，也分不清自己到底被同化了多少，只记得爬进贵宾区时遇到的路人都纷纷尖叫躲避。
就在她即将力疲之时，一阵不紧不慢的高跟鞋贴地声踏了过来。
“哒。”
“哒。”
“许夫人，“穿着船员制服的女人屈膝下蹲，一脸职业化的微笑，”还记得我吗？我是上船时迎接您的礼仪，这是为您提行李的杰克和威廉。”
她微微侧身，让出背后站着的两个高大男人。
许蔚艰难仰头，被头疼折腾得大脑一片空白，眼瞳都涣散起来。
礼仪轻笑一声，背后两人便走上前将湿哒哒的人形架起来。
许蔚已看不出人样了，成了一滩支起无数只触须的烂泥状物。
“许夫人，霍华德先生的意思是，您玩够了，鉴于双方的合作关系，家族对您先前的行为可以既往不咎。当然，前提是您没忘记最重要的事，若您忘了，他不妨帮您记起来。”
粘稠人形渗出蜿蜒的水迹，一路向下，被拖回船底。
血腥味浓得叫人作呕，到处是牛、羊等牲畜的尸体，渐凉的血液和肉块在地面铺了满满的一层，占满半个地下的触须人分散开来，俯卧在堆积的肉块上大块咀嚼着，血液又飞溅在墙壁上，喷洒出大片大片斑驳。
四方的栅栏都被拆毁，只剩下正中心深红的栏杆，那里立起一块厚重的石碑，其上印刻着繁杂的纹路和晦涩的铭文。
石碑上钉着的“新祭品”让许蔚涣散的瞳孔集聚起来，猛地缩紧。
大九、小九、莎雅、莎礼、符凤楼、李夏、柯瑞，还有一开始就消失的张沅和李少东。
他们恢复原貌，被粗重的铁链牢牢禁锢着，铁钉洞穿四肢，鲜红的血液撒在石碑之上，铭文贪婪地吞食血珠，发出暗淡的红芒。
霍华德立在石碑下，好整以暇地擦拭手上鲜血：”跑了一个，滑溜的东方人。“
托着身体的力量撤去，许蔚摔在血与肉的尸堆上。
“遥远的世界彼端，一个不可知的边陲小国，一次性来了这么多位东方面孔，”霍华德将手帕扔下，“夫人，您如此笃定霍华德们会畏惧许家。”
“当然，我依然诚挚地感谢您及您的家族为每一次献祭的牺牲，作为回报，待我继位后，霍华德将一如既往地为你们提供转变的机会。”他背后的触手探出，拖住许蔚，扔进深红的栅栏里。
嗞啦，许蔚的脑子里忽然闪烁起未知画面，如同残缺的电影胶片，一帧一帧播放。
一进副本就销声匿迹的手环忽然发了狂地震动，仿佛这时才连上“网”，迫不及待地喷发迟来的通知。
许蔚无暇顾及系统又带来了什么消息，副本升级也好，任务触发也罢，她现在只想知道伙伴们是否还活着。
手环猛然停止震动：【嗞嗞嗞......任务......嗞嗞......中止。】
【毁灭警告，请求启动紧急语音播报功能。】
“网络”似乎不太好，手环又陷入沉寂。
霍华德立于栏杆外望了眼腕表：“时间不多了，夫人。船头那群人不知发什么疯，今夜提前动了手。但向已变，我们正驶入二十年前的那片海域，这不是您愿见到的。”
”您的孙女伶俐可爱，若实在不忍，不如回程向家族提出修改秘法。毕竟每次施法都要手刃血亲，这实在太过残忍......”
他语气虽不复之前的忍让，但仍带了几分客气。
他还有求于她。
许蔚立即反应过来。
二十年前，许家，霍华德，海难......
交易，红栏杆，铭文，献祭，同化......
陌生又熟悉的记忆悉数袭涌而来，脑子里的残破胶片猛然联结在一起，终于汇聚成闪烁的影片。
几百年前，初代霍华德机缘巧合下开始供奉邪神，此后每一代族长及继任者都以自身为邪神寄体，以其力量滋养家族发展。然而，邪神的力量是贪婪的，到二十年前，单以个人为载体已无法满足其欲望，霍华德渐渐衰弱濒临破散，直至他们遇见了来自东方、渴求长生的神秘家族。
交易达成，霍华德借许家秘法成功献祭数百人，邪神再次降临，而许家秘法需以施法者血亲为启动代价。
许蔚的角色正是许家第二代施法者。
这本应是系统和手环第一时间提供的信息，怎么到现在都残破不清？
”许...嗞嗞...蔚......”
手环震了震。
声音时断时续，伴随着粗重的喘气声，与平日形象相差甚远。
许蔚狐疑地望向手环:“毛町？“
“嗞嗞......”
霍华德催促：”许夫人？“
许蔚凝神，支着好几根触手才勉强撑起身。
事已至此，得先冷静。
这个副本一定被什么东西影响，才会导致玩家一进入就存在巨大劣势，而目前能影响到副本运转的只有两方——系统和”乌云“。
手环启动紧急语音功能，毛町那很显然出了什么问题，他代表系统方，则显而易见，乌云一定对系统做了什么，且比上次大举进攻审判城还恶劣。
难道？
许蔚一怔。
“夫人，”一把红纹匕首呈于托盘中，礼仪小姐微笑着向她示意，“您的法器。”
许蔚望了眼她远离红栏杆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