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蔚机械地盛饭,将碗筷递给触肢。
“老婆,你真好,”周泽迫不及待地举筷吃饭,“你不知道公司的人有多羡慕我,老婆漂亮可爱,还给我生了个儿子,贤惠又勤快。”
许蔚嘴比脑反应快:“女儿不行?”
他忙找补:“女儿也可爱,贴心小棉袄,儿子以后留在身边嘛。”
“怎么,咱家是有皇位要继承?”
周泽怔愣,半天不知怎么回:“老婆......”
许蔚如梦初醒,用筷子扎着碗里的饭:“没什么。”
潜意识告诫她不能激怒面前人,但不知怎地又控制不住想嘴几句。
心里暗暗不爽。
她打不过他,只能被迫认同。
这个认知使她无比烦躁,筷子将碗里的饭戳得稀烂。
“呜哇哇——”
婴儿房里传来哭闹,许蔚忙跑过去抱孩子哄睡。
待孩子睡着,又过了半小时,她回到桌上,碗里的饭都凉了。
周泽不知是第几碗,大口大口地塞着饭,嘴里含糊:“冰箱里的蛋糕是送我的吗?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那个样式。”
许蔚疲惫:“你现在吃?”
“不吃了,我要留着,这是老婆送我的第一个礼物。”
“怕我下毒害你?”
“......”
吃完饭已是深夜,许蔚收拾好桌面,望向颠倒的时钟,半天才辨认出现在是几点。
副本糅杂的元素有些多。
她脑子里冒出这么一句话。
随即,她又自发地甩了甩脑袋,将杂念甩出去。
明天要去面试,还得写前公司的辞职申请。
许蔚想到自己因生孩子而成了无业游民,有些难过。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但又有什么办法,嫁娶生育,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人生阶段,她没有不选的权利。
已经比一部分女人幸运了,至少丈夫还算负责,在她经历生育之痛后还愿意分担育儿的辛苦——虽然只是下班后抱上一小会。
该感谢他的。
许蔚蹙眉。
为什么要谢?这不是应该做的么?
他也没做多好吧。
她腾地升起一股烦躁,将毛巾扔进洗碗池。
这个婚是非结不可么?
明明当初她一个人在这房子住,每天上班虽然受气,但至少下班后的生活是属于自己的。
现在不仅要安排另一人的食宿,还要照顾更弱小的生命——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洗衣机的衣服洗好了,你记得晒哦,”周泽抱着衣服刷完牙回来,“我困了,先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上班。早上想吃你煮的面条。”
洗衣机恰巧在此时“嘀嘀嘀”地响起来。
许蔚手里还抓着没洗干净的碗,准备擦干手去收衣服。
“呜哇哇——”婴儿房里,小孩又闹醒。
“宝宝醒了。哦对了,过段时间我妈会过来一趟,到时候要是指手画脚,你别理她,年纪大了,你……也多忍让忍让。”
许蔚的血压持续升高,手背用劲暴起青筋。
“呜哇哇哇......”
“嘀嘀嘀——”
“毕竟她是我妈,肯定是为了我们好,百善孝为先嘛!你也......”
丈夫最后这句话成了情绪失控的最后诱因,空气中似乎有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卡住她脖颈,随着周遭的嘈杂越箍越紧。
许蔚真切地感受到喉部的窒息感,心口沉闷,太阳穴突突地跳,最后实在没忍住,一把将桌板上的碗筷全扫下地。
噼里啪啦的瓷片碎裂声与屋中乱状混杂在一起,本就糟糕的家庭环境雪上加霜。
许蔚却长出了一口郁气,窒息感随着瓷片的爆裂而消失,脑子里在疯狂警告的那根线松弛下来。
需要发泄。
周泽被她弄出的动静吓了一跳:“是不是累了?”
“累了就先别急着找工作,我养你,”他在背后远远地安慰,“虽然我最近也很累,但为了你,还有宝宝,我愿意努力工作。老板说过两年就给我升职加薪,到时候咱们可以买房子,好日子很快要到喽!老婆,我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
许蔚竭力遏止收拾地面的冲动,盯着地上的碎瓷片发呆。
“全职太太也很好啊,你生宝宝受苦了,在家照顾孩子轻松些,我在外面累点苦点也没关系的。”
冷笑一声,许蔚不仅不感动,还想照着他的脸来两拳。
对方像是为了她好,实际在贬低她作为母亲对家庭所做的贡献,抬高自己。
比起带孩子,她宁愿工作。光是夜哭和把屎把尿就够费劲了,小孩痛了饿了还得随时服务,最后还要兼顾家务与一家子的衣食住行,与外界的接触基本没有,只能全身心地依靠丈夫。
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不敢与他对抗。
许蔚疑惑地望向丈夫。
她就这么草率地结婚了?也不挑一挑。
“我们是自由恋爱?”
周泽惊诧:“老婆,虽然医生说你确实有一些......心情不太好的情况,但总不能把我们的感情也忘了吧。当然是啊,我们可是真爱,爱一个人就应该同甘共苦。”
他打了个哈欠:“不说了,真得睡了。你记得晾衣服动静小一些,宝宝要是吵起来把门关好,不然睡不着。”
门“咚”地一声阖上,徒留客厅一地狼藉。
屋内又陷入寂静,墙壁上颠倒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跳动,灶台的水渍淌了一地,从卫生间蔓延至客厅的血脚印还没擦干净,婴儿的哭闹声越发响亮。
许蔚立在碎瓷片中低头站了片刻,突然笑出声。
“服了。”
乌云真的很不懂人类。
它打定主意想以模拟现实的大环境以及恐怖元素向她施加精神压力,也的确做得不错——“自己”惨死的尸体,源源不断的突脸惊吓,甚而BOSS的压制力都做得很好,如果把这个副本投入到系统中,至少是个B级难度。
但为什么想不开要模拟现实给她施压?
许蔚甚至都能猜得到它接下来的步骤。
压力面会大致分为家庭、工作与生活。
方才作为“被迷惑的许蔚”已经体会到了,无非就是鸡毛蒜皮的家事、找不到的工作和被嫌弃的哺乳期妇女,还有疲于奔命、鸡飞狗跳的生活,对了,再加上一个极其擅长精神控制的丈夫。
这样的生活确实令人绝望,倘若真深陷其中,她或许还会踌躇是否要脱离这样的生活,犹豫脱离后新的开始会否比现在更难——这是每个普通人都会踌躇的事。
但这样的环境设置从一开始就说不通。
无论是过去的许蔚,还是经历了审判游戏的许蔚,都绝不会在面对这样的境况时选择妥协。
她不会做全职太太,不会为公司写离职申请,也不会默默容忍丈夫一步步蚕食自己的精神,更甚,或许在面对这样一个不合格的结婚对象时,会果断选择拒绝。
哪怕是最差的情况——她已深陷泥沼,踌躇犹豫,也会在深思熟虑后拥有忍痛割离的勇气。
不仅是她,换作绝大多数女性都会这样做。
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被定义的女人一生这一套。
许蔚一脚踢向脚底的碎瓷片,忍不住笑出了声。
乌云这回的手笔下得大,在被尸体冲击到神经时周泽的精神污染恰好趁虚而入,她方才确实被控制了意识。
结果硬是被那一通女性家庭受难情节生生刺激醒了。
她完完全全地领悟了毛町所言——情绪与意志是人类宝贵的精神财富。
乌云如果有脑子,一定想不明白她为何清醒得这么快。刚来的时候周泽可是一见她逃跑就紧张得直追,方才都放心地去睡了,到现在也没动静。
它们永远也不会明白自由与尊重对人类的重要性。
许蔚忽然对战胜它们有了极大信心。
这种信心不是初次面对宇宙中的乌云影像时无可奈何的打气,也不是作为人类破釜沉舟的渺茫希望,而是她身为这亿万个于审判游戏中奋斗的玩家个体所升起的不竭动力。
乌云庞大残酷,而人类身虽短,力却无穷。
他们绝不会输。
她倏而感到精神一凛,如同脑海中有一股清凉的风将紊乱的思绪捋顺。
这种感觉畅快得要命,她甚而能透过面前房间的景象看透其背后的真实状况。
萦绕于鼻尖的血腥味是房间里本就存在的,因为真实的客厅泼洒了大片大片的污血,陈旧的深黑污垢积攒于角落。
客厅墙上,被向日葵贯穿的蝴蝶结兔子挂画是一具被铁钉钉死于墙面的尸体,赤身裸体,脖颈上挂着大大的蝴蝶结,因为尸体的重量一面铁钉掉了下来,整具尸体歪倒向一处。
电视柜旁的花瓶是另一具被割喉的尸体碰倒的,她腿朝天搭在抽屉上,眼睛死死地瞪大。
头顶,不算高的天花板倒挂着密集的尸堆,披散的长发悬于空中,一部分耷拉下来,拂过她面颊。
除此之外,沙发、餐桌、甚而正在运转的洗衣机里,目光所及之处,尸山血海,浓郁的血锈味熏得人头脑晕眩。
全都是她。
无数个“许蔚”死状惨烈,画面冲击得她腿一软,差点踩到脚边的尸体。
这应当是它糅杂的第一个副本元素,状似时间线循环,在惊吓她的同时,使她误以为自己不过是意识的复制体,并且永远逃不出循环。
许蔚将其命名为恐怖游轮式元素。
她接着望向颠倒的时钟与日历上的反向文字,打开厕所灯,碎裂的镜面照到她仍旧是一片空白。
没有影像的人。
许蔚挑了挑眉,继续于客厅内寻找。
终于,她在茶几上摊开的那本名为《The Push》的书中找到了一页夹得极其隐蔽的诊断单。
产后抑郁症。
她翻看了书的大致内容,轻挪脚步走向婴儿房。
孩子一直在哭闹,却诡异地保持同一种音调与间隔,仿佛录音机提前录制好的音频在循环播放。
打开开关,许蔚终于见识到真实的婴儿房景象。
比起客厅,这里的血污要少许多,总含量恰好约等于一个幼年婴儿。
方才还柔软可爱的婴孩后脑勺瘪了一大块,嘴角不断淌出鲜血,向她举起歪折的双手双脚,要抱抱。
松软的地垫之下,焦黑的地板被遮掩,恰好隐瞒这里被火灼烧过的迹象。
许蔚透过墙上小兔贴纸的排列,隐约拼凑出一个抵墙靠着的人形。
她将这里命名为“论家庭不幸福对产妇的精神影响以及负面反馈”元素。
应当还有一条线。
她想起卧室里的长发女鬼,对方与她长得不一样。
周泽第一次回来时,路过紧闭的卧室也特别关注了房门背后的动静。
思及此,她突然想起在书桌上找到的纸条,忙从兜里掏出来。
纸条已被水浸湿,只能隐约辨认出上方字迹。
她还记得当时的内容是——第一日任务:努力体验你的现实一天。
现在,上方的字迹已全然改变。
请尽快脱离本房间,前往和润大厦C901。
这个副本的灵感来自于之前玩模拟人生的经历。
我的主控是一个天才画家小姐,事业稳步上升,越来越有钱,她的梦想是发财和买大房子。
当时我操控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努力挣钱,在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小人自主萌发了想谈恋爱的念头,并很快认识了常来她家串门的一个男生。
我当时想的是到了这个年纪,想恋爱就恋爱吧。于是操纵他们坠入爱河。
结果事情很快走向了意料不到的局面。
首先是这个男生,他们感情本来很好很稳定,但是他一直不向我的小人求婚。
其次则是我的小人怀孕了。身体非常难受,精力值恢复得非常慢,容易饿也容易脏,还会精神崩溃,在这种情况下仍要兼顾事业。
孩子的爸爸却仍然一直不求婚。
后来小孩生产下来,是双胞胎,小人每天要面对长时间的工作与照顾两个小婴儿,根本忙不过来,我就控制了她邀请孩子爸爸加入家庭,他们一起在房子里生活,类似于同居。
在这个游戏中,只有别人加入了一起生活才能操纵其他人物。然后我看到了孩子父亲的属性——偷窃、懒惰、欺骗,全部都是不好的特性,他的本职工作是个窃贼。
当时就很心塞。
而后他们就开始时不时吵架,家里的水池啊马桶也总是三天两头的坏,小人也没法再触碰自己的绘画事业,只能每天疲于奔命地上班。
有一天,孩子父亲在打游戏,小人偷得一段悠闲时光,结果还没开始画画就被两个小孩的哇哇大哭打断了,我操控她去哄好,没多久,厨房的水池也坏了。
这个小人的性格是极其讨厌修东西,完全不在行的性格,但她只能崩溃地去修东西,结果在修的过程中,餐桌上吃剩的菜馊了,马桶也坏了,一个小孩哭了起来,紧接着,另一个小孩也跟着哇哇大哭,那个嘈杂的音量震得我耳朵痛。
当时我就呆坐在电脑前,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并且极其后悔当时随意选择主控小人的感情和婚姻。
那一段时间我特别抗拒婚姻与生孩子的话题,因为我知道游戏里已经把一切简化为数据,但是现实中不是这样的,现实中修水槽也可能修不好,孩子可能会生病,每天迟到上班会被辞职,崩溃也不是睡一觉过一段时间就能好的……
当然,我也明白现实的情况也许不会像游戏里叠加的因素那么糟糕,几乎把各种情况都囊括了——缺钱、对象并不合格、家庭糟糕……
总之,玩了这一把人生以后我几乎再没碰过这个游戏了,被震慑到了。
第90章 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