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老丈把牛车套在驿站外，沈烟月下车，方切身实际地看出不同来。

原来适逢秀女大选，各蕃邑郡县皆送女入建康。驿站停泊的香车鳞次栉比，但无一例外宝幰香穗，和她所乘的简陋牛车云泥之别。

沈烟月有些尴尬，细雪在孤灯的光晕下洒满她乌鬓，像墨玉里结成的晶。

老丈笑问：“姑娘怯了？”

“才没有，”沈烟月倔强地撅起樱唇：“她们有宝马香车又如何？我阿娘说了，我是全陇县最美的女子，到了建康来，到了皇宫里，可未必比她们差。”

“我日后，可是要做娘娘的人。”

老丈只是笑，用粗粝的、执惯牛鞭的大手替她掸去发上和肩头的薄雪。

她的阿娘没有妄言，眼前的少女艳若桃李，雪覆不住、雨浇不去，再过几年长开些，必定倾国倾城。

沈烟月家境贫寒，入宫待选也是因为陇县连年灾荒，一家四口实在没有出路，母亲才忍痛在宫官选秀的“殊色簿”上写下沈烟月的名字。

除了一身青布裙和已经乘车用掉的碎银，她身上什么都没有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赤贫的绝色少女，素无钗环有落雪点缀，不施粉黛有梨涡含情，连老天都在帮她。

“沈姑娘，老夫，就送你到这里罢。离齐宫还有五里路，你在客栈歇一晚，明日徒步行走便可到了。”

“可是，我无钱住店。”沈烟月说。

“可否，在您的牛车里将就一晚？”

老丈看着她稚气未脱而初露秀色的小脸，萤雪漫天，他叹一口气：“也罢，姑娘，到车上来罢。”

沈烟月靠着车壁睡了一夜，清晨醒来，裸露在棚盖外的纤足上积了一小层薄雪。

周遭围了四五个锦衣华裳的贵女，正低头打量她，她被她们鬓间繁琐的环佩声吵醒，揉着惺忪睡眼，一脸懵然。

“你也是将要入宫待选的秀女？”一贵女毫不客气地问。她娇纵的语气里全是轻蔑：“你就穿成这样？乘坐这样破烂的牛车？”

“那又怎样？”她年幼气傲，当即跳下车来，对上那贵女一双狭长美目，竟有几分媚艳迫人的味道。

“你们能入宫待选，我为何不能？大家各凭本事，选不选得上，也要由陛下说了算。”

“你是哪里来的乡野村姑，也敢张口闭口搬出陛下？”另一贵女站出来，站在先前那名贵女身侧，为其声威助阵。

其余几位贵女也悉数加入，蔑然道：“你以为，就凭你长的有几分姿色，就能获封？而后鲤鱼跃龙门了？”

“看看当今的中宫，南氏门庭出身的女子，贵不可言，四书五经六艺无有不通。权势和阀阅才是一个女子的立身之本，陛下要找的，是一个母族能为他助力的贵女，而不是你这样愚昧浅陋、只配睡牛车的野丫头！”

那些话，当初并没有钻进沈烟月心里。她虽没读过书，说不出那些束之高阁的大道理，但在乡邻间，却也惯是口齿伶俐的。

她对面前的贵女道：“你才几岁？当真了解男人吗？俘获一个男人的心，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用美貌，你是嫉妒我生得比你美，所以才气急败坏，反复找茬。”

“我告诉你，陛下也是男人，看重的不止有那些冷冰冰的东西，还有‘情’字……”

“恬不知耻！大言不惭！”脆生生的一掌甩在她脸上，沈烟月捂脸，妙目充血。愣怔了片刻就要打还回去，不妨细弱的手臂被赶车的老丈擒住。

他低声在她耳边对她说：“沈姑娘，听老夫一句劝，忍得一时，百岁无忧。”

“为何？欺负到我头上来，为何要忍？”沈烟月不解，半边脸肿胀起来，火辣辣地，疼得她挤出珠泪。

老丈只是叹息。

“给我拆了这野丫头的破牛车！扒烂她的贱皮囊！我看，她还怎样入宫去，继续做春秋大梦！”

打人的贵女见她不敢还手，越发嚣张，变本加厉，颐指如云的仆从家丁围上前去。

一人难敌众人手，一时间，车辕毁裂，辐辏分离，老牛低吼。好好的一辆牛车顷时如遭五马分尸一般。

他们拆毁了车，犹不能解气，开始殴打驱车的老丈。老人经不起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拳脚相加，抱头委地，气息奄奄。

沈烟月吓得哭出了声，当街闹市，车马行人来来往往，却皆漠视而过，无一人上前援手。

即刻便有厮役扑上前来要扯她的衣裙，沈烟月大惊之下连退数步，削背抵上墙垣，再退无可退。

厮役得了他家主人的令，不将沈烟月当街扒个精光不肯罢休。兽爪再度袭来，把她领下青衿生生撕扯出一道裂痕。

“停手！”沈烟月厉声断喝，她的心在打鼓，眼泪更是不受控制，夺眶而出。

但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待选秀女，姓名已入‘殊色簿’造册呈由陛下御览。今日你胆敢令我失身，就是拂了天家和大齐的颜面，来日，必叫你粉身碎骨。”

那厮役一愣，抢在她颈前的手到底没敢在放肆下去。

此言一出，列位贵女心中也各有了掂量，终究是没把事情做得太过。你一言我一语地辱骂了她几句，扬长而去。

沈烟月青丝凌乱，裙染污尘，莹润的肌肤上也落了几道浅伤。

她顾不上自己，先去查看老丈，已然遍体鳞伤，倒地不能起。

她慌了神，就近找了一间客栈，做工抵偿。以求能攒下些微薄银两，请大夫来救治老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