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益的目光却并不多在她身上停驻，也未注意到一向端庄的王嬛不寻常的神情。

他淡淡迈步越过金缕繁复下一双颤抖的肩，“太子妃都记下了吗？夜里便吩咐下人据此誊抄，明晨，送往前线罢。”

“……是。”

华益去后，虞愔也回到客栈中。青川闭塞，居民尚不用宣纸，虞愔便用一支白玉素钗向掌柜的换了三卷木简并一小支蜡烛。

她在房中小矮几边席地而坐，点起火烛，抽出怀中那把匕首，将默记的檄文一字不错地篆刻在竹片上。

曙光初露，天将拂晓，虞愔转了转酸痛的手腕，矮几上三卷木简间刻满清刚字迹。千字檄文里浇注了她的心力，把那些粗糙的毛竹变成承载军机的第一等要紧之物。

虞愔望着堆叠的木简，目光深邃而复杂。

经纬在心中罗织，她的素手抚过简牍，深入虎穴，她将以此为凭，又将以此为依。

是鸩酒是良药，明日即见分晓。

＊

王嬛见到虞愔时，依旧披着昨夜那件缂丝披帛。金丝在晨曦下，又是另一番韵味，借着朝霞绮彩，又想越过明艳的初阳。

虞愔隔着面遮，望着她身上点点微光，继而见女子姣丽面容上挂着两抹郁青。胭脂遮不住，她的眼睑里藏了红痕，大约一宿都在与记忆里残缺不全的檄文厮杀抗争。

虞愔对她款款施了一礼。

“你是何人，为何不以真面目见本宫？”她的声音依旧庄和，说话间高髻上横插的步摇没有丝毫摇晃。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虞愔平静地说，“重要的是，我有殿下想要的东西。”

说完她将三卷木简呈于王嬛眼前。

侍女将木简接了，递给王嬛翻阅，王嬛才看了几行便大惊失色。

迅速翻至结尾，更是勉强压抑住秀目中的愕然。她竭力端出一副太子妃的威仪，问虞愔：“这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并非从何处得来，而是，民女自己写的。”虞愔道。

王嬛狐疑地望着她，半晌将木简朝地上狠狠一掷：“你可知，私窥储君言止、擅专录此军事之秘，当以谋逆论处！”

虞愔淡淡俯身将木简从地上一一拾起，掸去其上尘土，目视王嬛：“那贻误军机，又当作何论？”

王嬛瞠目，看来昨晚，她就藏在林间，是什么都知道了。

她伸手欲将简牍取回，虞愔这时却忽然将手向后一扬，令王嬛抓了个空。

“太子妃殿下想要这份东西，民女却有一个条件，储君的印玺要落在这简牍之上。”她说着，将最末一卷递给王嬛，“太子妃殿下做成了这件事，再来地字号房与我交换剩下的两卷檄文罢。”

“你！”王嬛蔻丹鲜艳的手指屈握成拳，再松开，隐忍时许，终于接了她手中那卷简牍。

“你究竟是何人？混入东宫亲随、窃取檄文，是何居心！”

虞愔露在面遮外的一双远山眉微凝，“何者为窃，还请太子妃殿下注意措辞。”

王嬛贝齿轻颤，“尔敢如此不敬，信不信本宫去储君面前告尔僭越之罪！那时殿下命尔除去面遮、问尔姓名，尔亦如此缄口不答吗？”

虞愔将余下两卷木简收在怀中，淡淡道：“便是当今圣上审问，民女亦只是民女，乡间一村妇耳。至于面遮，民女容貌寡淡、体有宿疾，以此枯槁示贵人之颜，方才是僭越罢。”

王嬛冷笑：“乡野村妇能如此记忆超群？能如此巧言令色？士大夫尚有不及！”

虞愔道：“有时太想做成的事往往功亏一篑，精心取悦的人往往缘分淡薄。民女不过偶然于林间旷野徘徊来去之际，逢太子殿下口述檄文，眼中见清风朗月，心中忧所思之人，所见所思与殿下碰巧一致罢了。”

“若太子妃殿下襟怀中也能少些芜杂，当也会和民女一样，将奋力想记却记不住的东西，轻易默诵的。”

“你这卑贱之人！何敢将本宫与你相提并论！”

虞愔的话戳中了王嬛的痛处，她自封妃后，一直受到华益的冷落。无论怎样尽心逢迎，夫妻间的情分总如一盘散沙，一吹就散去。

虞愔是在提醒她，华益与她本就离心分道。她努力想做的事，最后是不可能做成的，倒不如放下执念，解开心结，顺随而安。

王嬛握着粗糙的书简，有种屈辱的酸涩。

一炷香的功夫，她就拿着加盖印玺的木简走出来，递给虞愔，换走了另外两卷。

虞愔见赤色蟠龙印玺上有那人的名字，华益，字鹤如。方印有些歪斜，似乎只是随意拓下的。

虞愔长揖别过王嬛，换了一身男装，乘车连夜赶往平武县。

＊

贫瘠的山坳里有火烬混合血的味道，夏日里，腥气不易散去，引来秃鹫盘桓、鸮鸟厉嚎。

一个多月里，玄苍军很多人饿死了，尸体腐烂，气味极易暴露据点。

党项人悍猛，几乎日夜都是无休止的厮杀肉搏。

虞愔在一条溪涧边找到陈至，他被晒的皮肤黝黑，瘦的肩胛骨凸出脏污的衣衫。

他在溪边用缶置换有毒的溪水。缶中盛水，上加撑饱的鱼鳔，烈日下，蒸腾在鱼鳔上的清水可以去除毒质。

只是，这个方法极耗费人力，且几乎是杯水车薪。

陈至甫一看见虞愔，自惭于脏污的形容，急忙回身，却避了不到半刻，心中非常担心她，又转过身来。

“阿愔，你怎么来了？此地凶险，留陈至一人在便够了。虞大将军和令兄如今尚安，阿愔还是速离此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