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料峭春风打在人身上还是冷，山头斜照，路上的行人裹紧衣裳加快了归家的脚步。
明徙道有些茫然地走出国子监的大门。他抬头看向天上已经快要隐没在云层后面的落日，微眯了眼睛，竟然觉得这光有些刺眼。
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茫然、沉重、不知何去。
国子监院中最大银杏树下、闻明理和文徵并肩站在不远处看着明徙道离开的背影。
闻明理是国子监祭酒，文徵是当世名儒。二人年多年好友，是忘年交。
“你刚刚那些话，会不会重了些？”闻明理问。
半个时辰前，明徙道被文徵叫到房中。
“这是你最近的几篇文章，你可知它们都有什么问题？”
明徙道跪坐在条案后，翻了翻这几篇文章，随即摇了摇头。“还请先生指点。”
“唉，”文徵长叹口气，摇摇头，缓声说道：“阳和，我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先生！”明徙道大惊，身子猛地一晃，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老师为何会说这样的话。
文徵眼如尖刀，将明徙道钉在原地，声大语急：“这几篇文章不过一个通病，你所思太多而所见太少！所有的看法、提出的问题都流于表面，空谈无物！”
“你出生锦绣，又天赋过人，见惯了京城的繁华与奢靡，却看不见京城之下的苦苦支撑的百姓！”
“你所有做文章的技巧，美则美矣，却不过是陈词滥调、绫罗绸缎的堆砌，毫无新意！”
这些话对明徒道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他从未受过这样重的指责！
“好了，”闻明理在一旁打断了文徵步步紧逼的话语，“你先生的意思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既然所见甚少，那不如出去走走，见见我大周朝的万里河山。”
“如今与你先生并称为南程北文的程石，当初与你先生师出同门，算得上是你先生的师弟。他如今在坐镇扬州的西涧书院。”
见明徙道仍一副愣怔的模样，闻明理在心中叹了口气，毕竟还是孩子，“阳和，你可愿去扬州，入他门下？”
没等明徙道说话，文徵便拿出两封书信甩到明徙道面前的条案开始赶人，“这是我和你闻祭酒的推荐信，想好了再来回话。”
待明徙道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文徵才回答了刚刚闻明理的问题。
“不会，阳和将来会是我最出色的弟子。”
“即使如此，你刚刚那些话也太尖锐了些，他还是个孩子。”
闻言，文徵瞥了一眼闻明理，这人真是把明阳和当自己孙子了。
他朝闻明理摇摇头，“阳和性子傲，他得走这一遭。”
“哼，我看是你太心狠了些。”闻明理转身拂袖而去。他平日最爱阳和这个弟子，这会是真心疼了。
文徵看着小老头耍脾气，颇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商议的，这会子怪他说话重了。
早些时候，曹燧见明徙道又被先生叫走，想着他们又要大谈那些“之乎者也”，就一个人先走了。
到家的时候，侍女送上来一幅画，说是早上明家大爷派人送过来的。
曹燧接过画，徐徐展开之后却暴跳如雷。
“明！阳！和！”他大怒。
原来之前灯会明徙道答应给他的那幅《秋叶潇潇图》变成了一幅《秋叶浮水图》。
去年秋，他二人翘课去寻城外一颗千年古树。两人很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
那颗千年古树就伫立在一个小池塘旁。几人合抱粗的树干，枯黄的树叶，一阵秋风吹过便从高耸的枝干上簌簌落下。枯败的落叶从空中飘舞而下，实在是美极了。
明徙道从马身上取下画具，准备把这美景画下来，才不负这秋日好风光。
一旁的曹燧见状也来了兴致，寒光凌冽的利剑出鞘，在空中划出一弯新月，他利落地挽了一个剑花。
“好！”明徙道在一旁放声喝彩。
“给你作画添个彩头。”
曹燧边说又是一剑破空，伴着空谷的风声鸟鸣一招一式，落叶伴着他的动作打转，脚踩在枯败的落叶层上声声作响，一场剑舞看得人酣畅淋漓！
最后一招收式，本是帅气的收场，结果踩到落叶层下的石子，曹燧身子一歪，双手扑腾试图稳住重心，最后还是像扑棱大鹅一样“扑通”一声跌入池中。
明徙道本是担心曹燧受伤没有，结果他顶着几片落叶浮出水面的时候，顶着曹燧幽怨的小眼神，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爆笑出声。
林中栖息的鸟群被明徙道的哈哈大笑惊散，霎时间百鸟凌空。
曹燧浑身湿透，又起身了风，担心他生病，两人就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那日明徙道的画只起了形，《秋叶潇潇图》还是后来花了好些日子才画完。
灯会上说这画要修改，也是想逗他一逗。他重新又画了一幅，在原本古树池塘、秋风落叶的基础上，又加了一个“出水芙蓉”的曹燧。如何把人物加上去明徙道可是又费了好些心思，不过最后成品惟妙惟肖，妙趣横生，不枉他一番苦心。
曹燧冷哼一声，把手中的画丢给一边的侍女就打马去了明府。
刚好在大门口碰上下马车的明徙道。
曹燧翻身下马，几个箭步上前就是一拳把明徙道打倒，双手揪着他的领子，跨坐在他身上，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事说好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
明徙道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打蒙了，他躺在地上，头狠狠磕在了地上，眼冒金星。
“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
他突然明白了，先生对他的那些指责。
是啊，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知鸡蛋几文钱一个，更不知道卖鸡蛋的老农何以为生。他和曹燧出生便是官宦子弟、皇亲贵胄，他们每日跨马游街、高谈阔论，有缘分便施舍一些怜悯捡两个乞儿回家。
他是这样高高在上的俯视人间，又有什么资格去委屈！
先生的每一句指责都没错，他做的那些文章、那些策论通通不过是狗屁笑话！
曹燧看着大笑的明徙道，心想这人不会被他一拳打傻了吧。应该不会啊，他都没用多大力，还不是这人像失了魂一样挡都不挡，他以为他挡一下的。
曹燧轻轻拍了拍明徙道的脸，“喂，明阳和，你不会被我打傻了吧。”
明徙道回过神，看着曹燧一脸疑惑的脸，笑得更大声了，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他抬手遮住眼睛，笑着说：“松明。”
“我要去扬州了。”
明懿本来在房中练字，听人慌慌张张来报说大爷在家门口被世子殿下给打了。吓得她笔一扔，立马就赶去明徙道院中。
“哥哥，你没事吧？”
话音刚落，明懿就掀帘进来了。
海棠正在给明徙道上药，他嘴角青紫了一片。曹燧就坐在一边。
“我没事。”明徙道摆摆手示意。
明懿见状知道是两人之间的小打小闹，但还是忍不住埋怨：“燧哥哥，你这下手也太重了。”
“谁知道你哥躲都不躲的。”曹燧自知理亏，小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
曹燧见人要生气，赶忙说道：“是燧哥哥的错，等你哥好了，请你和你哥吃饭好不好。”
“好了，哥哥真没事，”明徙道揉揉她的头，轻声安慰，“懿儿别担心。”
“哥哥与你燧哥哥还有事要商量，你先回去，等会儿哥哥去你院中与你一起用晚饭好不好？”
闻言，明懿点点头，不过走前还是举着小粉拳锤了曹燧一下，还瞪了他一眼，这才跑开。
“你妹妹气性还挺大。”
明徙道瞥了一眼曹燧，笑道：“这是给我出气呢，再说，气性大点也挺好。”
曹燧笑了笑不可置否，“好了，说说你要去扬州的事吧，怎么这么突然？”
明徙道把今天的事大致跟他说了说。
听完，曹燧沉默了一会儿。他最是知道文徵和闻明理那两个老头平日里有多疼明徙道的。话虽说的难听，但背后为他好的心思谁都看得出来。不然也不会连他第二个先生都给他找好了。
“你要去多久？”
“不知道，怎么也得几年？”
“那还挺久的。”曹燧低着头趴在桌子上说道，“你家里会同意吗？”
明徙道看他这个样子，忍不住笑着说：“怎么，舍不得我？你堂堂恭亲王世子，想找个玩伴还不容易？”
曹燧闻言抬眼睨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别逼我再揍你一拳。”
此时，一封从苏州八百里加急的信已经到了城门口。
明懿两月前的那封家书送去君客楼后，并未随苏管家他们在京中逗留，然后慢吞吞地走水路去苏州。而是走的八百里加急的陆路，一月便可达苏州。
回到自己院子后，明懿坐在梨树下的石凳上。这会儿天已经渐渐黑了，夜色昏暗，辛云她们已经把灯笼给点起来了。
算算时间，她寄去苏州的信这几日应该要收到回信了。不知道外祖父有没有照她信里说的那样去请平安脉。
明懿突然有些慌了，她重生回的这些日子过得有点太顺畅了。事情真的能像她预料的这样顺利吗？
可等到第二日，明懿才发现，事情竟然比她想的还要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