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午的时间基本能够让人做好心理建设。

坐在对街咖啡厅二楼的阿瑞亚失神地望向暮色中依旧富丽堂皇的庭院，终于鼓起勇气打算回家了。

灰白的灯光晃了一晃，佣人们已经在窗边等着了。

一看见阿瑞亚的身影，管家就担忧地迎上前。

“小姐！您去哪了？瞧您可爱的的鞋子，它们已经被污泥和油渍弄脏了，您一定是踩在垃圾和粪泥上去了！恕我直言，孩子，夜晚与贫民窟都不是淑女该驻足的地方！萨里呢？萨里呢！”

他推了推眼镜，犀利的目光如同要把阿瑞亚盯出一个洞：“他显然没照顾好您！这真是太失职了……”

“不，德雷克先生……”，阿瑞亚没什么劲头儿，她有点累了：“那是我要求的。”

“那也不是他离开您的理由。什么吩咐该听，什么吩咐不该听，他竟然没有一丁点儿主见吗！”

两鬓斑白的老管家德雷克看起来并不会因为小姐的解释而放过这个可怜的司机。

他依旧铁青着脸，摸出内襟的怀表，嘴角严肃地抿了又抿。

“现在是七点二十分，嗯……他离开您身边多久了？”

“德雷克先生！这的确全是我的主意，您能懂吧！我得有点私人空间……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那也不应该——”

阿瑞亚打断他：“爸爸在家吗？德里克叔叔。”

老管家本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是摇头，干巴巴开口：“先生不在，他从早上出门开始就一直没回来。”

呼……太好了。

阿瑞亚舒了口气，一下午的忐忑不安在此刻稍稍平复，酸痛的胃部顿时好受多了。

于是阿瑞亚准备开始实施她的下一步计划。

她抬起左手中被嫩黄色丝带包扎成蝴蝶结的食指。

正是多亏了这根手指和那皮肉下温热的血液以及手提包里那把损毁的拆信刀，她才能顺利打开那把锁。

坏掉的锁是没法儿掩饰的……

阿瑞亚静静回忆了一遍，仍然心有余悸，然后她指了指厨房的方向，强行镇定下来：“我要吃饭。”

管家先生慈祥笑着，微微颔首。

女佣小姐们开始收拾整理她的外衣，替她摘下手套，把那顶没放下面纱的大檐帽高高挂起。

“小姐，你的手真凉。”一位女佣小声说。

阿瑞亚安慰了她一句，接着她脱下高跟鞋、摘下串珠项链，开始吩咐：

“玫瑰醋蘸野兔肉、芦笋蘑菇奶酪浓汤、肉桂米布丁、金盏花鹿肉沙拉……还有樱桃醋栗酒和甜麦茶，这些我通通都要，一道都不能少。”

她的话说完，老管家怔愣了一下。

女仆们也面露难色，因为在这座宅院里她们还兼职厨娘的工作。

这些菜肴并不算太难做，只是时间上不太允许。

新鲜的鹿肉和金盏花没有库存，整个城市没有几家商店售卖，只能求助于相熟的地下货商。

小姐从没提过这样的要求，虽然远远称不上无礼，也不可能是故意刁难，但老管家德里克先生还是觉得有必要问清楚。

但他刚想开口询问，阿瑞亚就打断了他，表情显得十分疲惫。

“抱歉先生，我知道您想问什么……”

“但是我现在真的很饿，我非常想吃这些东西。上次吃到还是在爸爸的那座乡下庄园，对吧？已经过去两年多了，就当我任性一把。”

她疲惫至极的面容中隐隐透着期待，老管家最终还是缓缓点头，不想扫了小姐的兴。

老管家分配好任务，大家纷纷出动了。

趁着没人的空儿，阿瑞亚悄悄溜进了父亲布朗警长的房间。

一打开房门，一阵刺鼻的烟草味对着脸就冲了过来，阿瑞亚一边捏紧鼻子一边走进去。

布朗先生床头的烟灰缸里扔了五六只烟屁股，阿瑞亚用手捻了捻，它们已经不新鲜了。

一本《经商致富论》被丢在枕头旁边，内折了许多页，足以看出布朗对商业有着极大的兴趣。不知是烟熏的还是太旧了，纸张边缘已经明显泛黄。

阿瑞亚推测是后者。

她得找父亲的证件，有了这个东西，接下来她查案的脚步才能畅通无阻。

透过窗子，她隐隐约约看见老管家的车开出大门，车灯银光直射攀缠在院门上的枯败蔷薇藤枝上，照亮一片黑褐色。

女佣们在厨房做着甜品，几个男人出门去寻找难搞定的鹿肉、金盏花。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阿瑞亚得手了。

她紧攥着那本证件，意识到手心的汗水快要把它浸湿之后，才仓皇地松了手。

把汗水抹到裙摆上后，阿瑞亚着手把父亲衣柜里面凌乱的衣服归纳好，把那些花花绿绿的领带归位，整理得和原来一模一样。

她平复好自己的心情，理了理衣袖，准备像来时一样悄悄溜出去，却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走廊里有人说话，是父亲和管家的声音。

“阿瑞亚……呢？”这是布朗警官，他一定是喝的烂醉了，声音里就带了一股酒气。

“先生，小姐可能在书房。”

“唉——”

老布朗重重叹了口气，挺了挺大得惊人的肚子，口齿不清地说：“让她……早点休息吧，明天有个……要紧的事儿……得跟她商量。”

佣人应了声就离开了，余下老布朗撑着粗胖的身子慢慢往二楼踱步，不时咳嗽两声。

眼看脚步声越来越近，阿瑞亚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一股热气直直冲上脸颊，嘴唇直哆嗦。

该怎么办……

要藏起来吗……她环顾四周，没什么地方可以藏身。大衣柜只能堪堪容纳得下自己，但爸爸回来后是一定得换衣服的。

……

阿瑞亚握紧了手里的东西，一步步后退。

她退到阳台上，拉上内室的窗帘，颤抖着把所有灯都关掉。

她低下头凝望着地面，咽了咽口水，思考如何跳下去能够既不不发出声音，也不让自己骨折。

就在阿瑞亚恐惧纠结那一刻，突然“砰”地一声巨响，把这场僵局打破了。

如同是上帝在开罐头时不小心把铁盖儿撕裂了,肉馅儿和汁水都喷的到处都是，弄得这里一片狼藉。

楼下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是男人和女人共同的尖叫。

那是酷似枪响的一声高鸣，老布朗惊得叫了一声，酒意都散了不少。

“什么情况！哪个混蛋？！”

他拔出手枪，稳住身形冲了出去，脚步声越来越远。

阿瑞亚从护栏上跳下来，就像之前设想的那样。

没忘记隐藏自己的脚步声，推开门悄悄跑出去，一切安安稳稳，有惊无险。

今夜布朗宅的所有人都被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包括可怜的萨里，他不幸地被困在一座电话亭里。

当萨里正对坏掉的机器手足措、继而正准备离开时，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电话亭门口，堵住了他的去路。

“你是谁？”发问的正是失踪的司机萨里。

他大概二十出头、短黑发，模样周正，虽贫穷但心怀理想，不愿混日子。

总之他是个好小伙子，现在正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对方是个男人，穿一身潦草的黑皮衣，看不出具体年纪。

戴一顶大黑帽，低着头。眉眼隐藏在阴影里，袖口鼓鼓囊囊塞着什么东西，萨里猜那可能是一件破旧的衬衫。

情况看起来很不对劲，萨里还没有傻到辨别不出危险的地步。

不过他推测这是个无家可归的混混，一般情况下这种人胆子不大。

这种情况，他平日里处理得很顺手。

于是萨里抬高声音说：“我警告——”

萨里话音没落，不速之客突然扬起手臂，在那一刻萨里立马屏住呼吸，以为自己要挨揍了。

最终拳头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黑衣人却是利落地掏出手枪，接着用枪托把电话亭里唯一的的灯管打碎。

玻璃渣摔落，发出一阵叮叮咚咚的脆响，整个空间陷入一片黑暗。

“……！”

直觉告诉萨里这人是个不能惹的狠角色，所以他没敢大叫。

“……老兄，我没惹过任何人。”

“如果你需要钱，我能给你。”

萨里努力放缓声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双手高举着后退，示意自己没什么威胁。

“你还挺镇定。”来人说。

对方的表现还算稳定，不太激进。

可怜的萨里松了一口气。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但萨里还是条件反射想堆出笑容给对方台阶下，怎料对方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男人一拳猛砸向他的左胸口，然后钳住萨里的双手逼迫他转身，把他的双手反绑在横置的铁支架上。

“如果不想死，就一定得听我的话。”

毫无温度的声音贴着耳朵，他的声音很虚弱，如同一只因破败而走音的手风琴。

萨里被粗暴地按着头，脸紧贴冰冷的玻璃门，冻得他一激灵。

接着那柄枪突兀地抵上萨里的喉咙，冰凉的金属把萨里的一切思绪都搅得心神不宁，喉咙处的血管一抽一抽。

由于双手被绑的位置有点高，他不得不踮起双脚，腿部肌肉因长时间的劳累而微微发抖。

萨里暗暗施力想摆脱绑缚，结果毫无用处。

黑暗通常具有掩藏罪恶的功效，在漆黑的视线里，萨里根本看不清这凶徒的脸，只记得他硬黑的胡茬。

在惊慌中萨里甚至连对方的声音也辨别不清，全身的触感都汇聚到冰凉的枪口处，命悬一线的惊恐如此真实。

萨里的眼珠因恐惧而止不住地颤抖，他最后小心翼翼地咽了咽口水，尽量应对方的要求不发出大的响声。

“我答应你……别杀我……啊——”

一声沉闷的响声之后，萨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男人一拳把他打晕，又快又狠，手法像个训练有素的军人。

他把萨里拖出门外，确认人还活着之后，扔进萨里开过来的那辆车的后备箱。

接着他启动轿车，瞟了一眼被弄得一片狼藉的电话亭，耸耸肩，漫不经心地打开车载广播。

一阵强劲的动感音乐响起，那双亚麻色眼珠阴鸷地瞪了瞪。

最后他不耐烦地关掉音乐，从衣兜里摸出一根杂牌香烟，开始抽起来。

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闲逛，仿佛在等待什么。

几十分钟以后，一声枪响打破了沉寂的黑夜。

男人又点了一根烟，驱车向中央银行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