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拜完却没有立刻起身，反而像玄参拜广白那样，只是直起了上半身来回话：“小神当年还只是一缕不起眼的魂魄，幸得殿下垂怜，这些年刻苦修炼，方飞升成神。”

宁侑仔细思索一番，根本没有任何印象，便是皱着眉沉着脸。

长风继续道：“殿下怕是没见过我，那会儿我还未有修炼之心，只是见过殿下一面。”

以水神殿当年的盛况，这种情况确实是有可能的。可这位难道仅凭这一面就能把他认出来？宁侑眯了眯眼：“那你修为是真不错，如今我这身体和以前已经大不一样，你竟还能认得出？”

宁侑这句话说的其实不那么好听，给人一种阴阳怪气的感觉。但长风仿佛料到他会说此话，所以也只是心平气和地道：“我知殿下不会轻易相信，所以，待会我会用其他办法向殿下证明。”

宁侑轻挑一边的眉：“那行，先起来。”

长风听闻，又伏身一拜，方才站起。

对于长风是水神信徒这件事，宁侑倒是没有怀疑。那座神庙之中，甚至没有他自己的一尊神像，这人竟然愿意舍弃自己在主庙中的神像，可见其虔诚。而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会导致人们虽然拜这位神，却不会知晓这位神的名字。此后，若这位神有朝一日陨落，将会永远消失在世人的视野之中。

宁侑不怀疑其信徒身份，却怀疑他的真实身份。在宁侑心中，总觉得这位少年似乎隐瞒了什么。

但此时，他为神，他为人，略显被动。

宁侑看着眼前的少年，看他衣着，看他头饰，又看到他握紧着又松开，伸出一些又落下的手。

“殿下，请随我来。”长风最终没有伸出手，只是微微颔首，挺直而立。

然而，宁侑却是看出他似乎是想牵引着自己，便是伸手直接抓住了他刚才收回手腕。

长风给他抓的一愣，一动未动，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被抓住的手腕，又微微抬起来去偷瞟宁侑。

宁侑便直接道：“看什么，不是想带我去吗？走吧。”

长风这才又默不作声地引着宁侑靠近了那处深潭。

两人就这样走了几步，宁侑却在途中止了步子。看长风带他的方向，他明白过来，便是问道：“在水下？”

长风点头道：“是要下水，不过殿下放心，有我相护，伤不到殿下。”

宁侑听完却道：“没关系，我想说的是，如果要下水，我想入水试试。”

此话一毕，长风明显一顿，却立即欠身道：“听殿下安排。”

瞧他同意，宁侑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打心眼里是不想让长风施法相护的。一是有些不习惯，毕竟他曾作为水神，又是武神，根本不需别人帮他避水。二是，在他的心底，其实仍旧对长风有着一丝抵触的心思。

毕竟，这人之前不止一次对他下过手。

虽然，长风贵为水神殿的主事，避水的功夫当然是好的，让他帮忙确实可以省去不少麻烦。但是，就凭这两点，宁侑还是不太愿意接受。

不过，宁侑说想下水，却也是真的。

在这些山洼之地，有潭水深渊，由积水而成，曾是鲛人族最喜歌舞而欢之地。这是因为，这地方乃是这大地上最像家乡的地方，深而宽大。

这样的深渊，宁侑许久不曾看见了。他虽再生为人，却也还记得那时之欢。

到此，两人一时无话，便先后入了水，只不过却是与岸上顺序转了方向，由长风在前换成了宁侑在先。虽然不知应去向何方，但宁侑入水后还是先不自觉地朝深处游了去。

漫无目的的一番游览，反而放大了在这水中的感官，一股熟悉的感觉让宁侑喉间一时有些酸涩。

长风就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并不着急引他。

半刻不到，他们就游至潭中，宁侑却忽然停了下来，向四下望了去。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这潭水之中似乎有些东西在搅动着。

宁侑朝着一些暗处看了过去，就在此时，从其中一处黑暗里突然钻出了几个身影，迅速从两人附近窜过！

这几个身影游动的很快，引起的巨大水流搅动着潭水，带着宁侑向侧一推。宁侑只感觉身边仿佛翻起惊涛，幸得长风在侧用手臂拦腰挡了他一下，才没有被推远。

但，以宁侑的眼力劲，却已看出刚才的那几个身影，分明眼熟得紧。

那是，在水中的鲛人！

那些鲛人向着他刚刚朝着的方向直冲过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彼岸的山体之中。

鲛人！鲛人！！鲛人！！！

看到这个场景，宁侑再也无法冷静了，差点都忘了闭气。等他骤然回神，便是立即发动了灵力，奋力就朝着那些鲛人消失的方向游去。

脑子很乱，心跳得好快，宁侑似乎从没有这么慌乱过。他很快就到达了对面埋在水下的山体，开始在周围寻找着那些鲛人的踪迹。刚才分明看到是这个方向，可等他过来之时，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进入的地方。

这些鲛人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

但宁侑并不放弃，仍然寻找着可能之处。就在他欲向着另一处找去之时，小臂却忽然被人拽住，制止住了他的行动。

宁侑顺着力道的方向看过去，是长风拉住了他。此时长风正朝着自己微微摇头，示意方位不对。宁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本来便是被人叫来的，这个地方该如何找，当然应该要问长风。

想到此处，宁侑便向长风靠近了些。长风会意，引着他向着刚才找过的那一片区域游去。转到一处，他忽然停住，指指那地方与宁侑看。

定睛一看，只见山体之中，有两处礁石交叠之地，一个缝隙就被掩在其中，若不仔细很难发现。

难怪宁侑刚才并未察觉。

宁侑看着，便也指了指缝隙，示意长风前面带路。

两人便都凑上前去。

缝隙略小，需要侧身才能通过，但长风却是一直未曾放开抓住宁侑小臂的手，这导致两人过的有些艰难。虽然觉得应当让长风松开会好些，但宁侑实在也怕对方就这样一走了之，便是也默许了这样的动作。

好在过程虽然难了些，但难的也就只有这么一处。进入以后，眼前顿时开阔起来。四周有礁壁，头顶有光照来，在水中映下层层光斑，显得整个水下波光粼粼，煞是好看。而在他们四周的，便是那些不断游动的鲛人。

宁侑看得呆住了，就这一会，他忽然感觉胸口一窒，忍不住想要咳嗽起来。一时神思凝滞，竟然忘记了自身还处于深水之中。

腰身骤然一紧，似被人拦腰一抱。

宁侑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自己在极速的上升，没一会儿就跃出了水面。等他再抬眼看的时候，他与长风就这般停在半空之中。

只是，他们却不是在外面，而是来到了一处山洞内。此处山洞之中，全是坚硬的冰块，竟然还有一些人正在上面活动。

宁侑与长风缓缓落了下来。与一人离得近了，宁侑才发现，这些人居然也是鲛人！

一池水，一洞窟，竟然全是鲛人！

许是太过于震惊，宁侑一落地便猛烈地咳嗽起来。长风在侧，用手轻轻抚在他后背。然而，还未待他轻拍安抚，下一刻，一把利刃就逼得长风不得不向后退开半步。

“你到底是谁？”

就在长风一退之间，宁侑已然一剑追到了他喉管之前。剑芒微寒，剑身轻颤，隐隐可听到剑身的锋鸣之声，可见宁侑拔剑之快。

但其实，宁侑的反应不太对劲，因而长风脸上的惊愕也不像假的。

常理来说，一个找了鲛人这么久的人，忽然得尝所愿，是应该先上前去查看的。但是，宁侑看到这些，最先的感觉却并不是欣喜，相反，他甚至觉得有些愤然。

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他的族人，早就死绝了。

所以，他能找到的，该是鲛珠，亦或是，鲛人的尸骨。至于这些突然出现的鲛人，宁侑嘴角泛起冷笑。水中之时，他并未在意，此时再看，在他们身上，哪里有半点活物的样子？

宁侑盯住了面前的这位少年。

他觉得愤怒，却又有些失望，这种复杂的感觉让他觉得遥远，甚至是有些荒谬，而这些荒谬感最终彻底汇聚成对了长风的怀疑。

几百年前，有人带着鲛人的尸骨来到他面前；在这几百年后，又有人带着一群活蹦乱跳的鲛人人偶来到他面前。

甚至这个人口口声声说是他的信徒。

为了什么？再现当年之景？

然而，面对利刃，对面的长风却没什么表示，只是抬起眸来朝宁侑看着。

他就这样站着，仿佛这世间都与他无关了。

那模样，宁侑竟然看出了一丝落寞，甚至是有些……委屈？

委屈？委屈什么？

宁侑嗤了一声，他还有本事让神明受委屈？他一介凡人，哪里能伤得了高高在上的神？此刻，也只能吓唬似的将佩剑举在长风面前。

两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尴尬之中。而两人之外，是整个洞窟之中的喧闹之声。除了他二人，整个洞内的其他人全都还是维持着一开始的样子，谁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常。

这就是人偶。与南方小镇的人偶一样，如果施法者不施加行动，他们只会不断重复着既定的动作。

身上还滴滴答答的湿着，有水珠从发尾衣摆滴落下去。宁侑忽然微微翘起嘴角，收了剑，拨了拨面前的碎发，悠然问道：“你费了那么大心思带我来这地方，该不会是因为看鲛人看的腻了，感觉还差点意思，所以想再加我一个吧？”

这句话毕，长风的肩膀明显一僵。他喉间一滚，似乎咽下了什么话，这才道：“殿下不必忧心，您比我清楚的，这些尸身和鲛珠丢在外面，下场会是什么。”他双手垂在身侧，捏作拳状，不知在隐忍着什么，但语气却无波无澜，一时间教人品不出他的情绪。

但这句话，是提醒，也像威胁，更多的，却像是在邀功。

鲛珠和鲛人的尸骨，放在外面，会发生什么？

没有人比宁侑更清楚了。

鲛珠能让人起死回生，鲛人肉能让人长生不老，是修者的神器，凡人的仙丹。放在外面，自然是万人争夺的对象，不知会引起多少腥风血雨。

宁侑斜睨着眼看长风，点着头嗤道：“有点意思，神官大人好做派，为了个天下安定，把这些鲛人都搜罗起来，费了不少心思吧。”

“不是……”

“只是！”

长风想回，却又被宁侑忽而高声的话语截住。只见宁侑挑眉继续问道：“只是，我倒是不明白，神官大人把人找回来放着就好了，又何必把他们都做成人偶啊？”

宁侑的目光流连在长风的面上，细细品着他的表情，看到他的无措，便又带着些玩味开口：

“这偌大的仙池佳境，被你做成了个鲛人墓穴，可真有你的。”

我爱拦腰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