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绮不知道左明云又在发什么疯，眼见着他想事情想得入神，眸中的光黯淡下去，捏着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大。她若再不开口打断神游天外的左明云，这尊刚被吕颖拼回来的身体免不了要落个前功尽弃的下场。

“明云。”

虽是开口，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思忖半日，终究是将话题拐回了吕颖身上：“幸得这位蜀山修士相助，来日定要携礼来谢。”

左明云不搭她的话，默默催动体内灵力去治她的双脚，可惜他灵力只到练气初阶，徐徐灌入的灵力，曾不如沈念绮自身脉息调转得快。

吕颖治疗完毕祝白，又去壳中敲醒昏着的东方良，东方良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沉沉入了梦魇。吕颖唤醒他受挫，转头瞟见沈念绮，走过来附身要覆手注入疗愈的灵力。

左明云见他走近，如临大敌，抬手释放电光，毫不遮掩对其的厌恶之情。沈念绮觉得他奇怪，好端端的，怎么对救命恩人摆出恨意滔天的模样？

吕颖衣袂飘扬，香草摇曳，吹来一阵味道奇异却莫名令人安心的微风。沈念绮按下左明云的手，摇头道：“他没有恶意。”

左明云和吕颖皆以为她是在与自己说话。

左明云急道：“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他可是害的你第一世……”

话未说完，他自知失言，赶紧移开目光不看沈念绮，抿紧了嘴，不再多发一言。

吕颖手上动作不停，只当他们二人在拌嘴，淡淡道：“我自幼修习无情道，不知何处惹到了这位兄弟，还请但说无妨。”

腿上胫骨处的裂痕被逐渐修复，沈念绮顾不及向吕颖道谢，一把抓住左明云的领口，她哪里能当作没听见，焦急万分：“害我什么？我第一世究竟怎么了？明云，不要装作没听见，你快说。”

左明云别过脸去，两人僵持良久，他心中纠结万分，目前，左明云有十之八九的把握，能确定第一世的妖女已经魂飞魄散，不再染指这具躯体里的新灵魂。现下与师父说开了去，倒未尝不是好事。

即便她和师姐心性相通，得知旧日苦果后，或许能避免她重蹈覆辙。但要偏生不巧，赌错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那他先前数次轮回便成了笑话。往先，他不惜自身入魔，也要阻止那场阴谋复现。

现如今，要是他为了贪求沈念绮对吕颖的一个“不”字，而不管不顾地把诱她入魔的饵食坦然放出……此前的师父，之所以未曾步入师姐后尘，大抵是因为未曾见过吕颖，万一，万一这次……左明云心乱如麻，内心被搅得如同浆糊一般。他既想要师父听完旧日往事后，断然拒绝吕颖，又怕弄巧成拙，师父真被勾起什么缱绻情思。

左明云陷在一旁摇摆不定，那边吕颖已经扶着祝白起身，背好了沉梦中的东方良，向沈念绮告知了他的住处：“姑娘，我先带此二人去舍内歇脚，敝舍在瀑布口东面，循着华青石铺成的小道，走一会儿便到了。祝白姑娘肚饿，我做些吃食给她。尚且未到正午，你和这位郎君商议事毕，再来也不迟。”

沈念绮点头：“有劳修士费心。”

目送几人远去，回首便是左明云颇为幽怨的目光，如泣如诉，似乎是不满沈念绮与吕颖多说了半句话。

沈念绮方才意识到，她一直没有松开揪着左明云衣领的手。淡粉色的眼瞳中难得涌上歉意，她有些尴尬地松开手，低声道歉。

在家里时，她只见过幼时兄姐闹气，曾经不顾礼仪撕打起来，长姐也是这么扯着二哥的领子，低声威胁他不要多嘴。沈念绮当时在厅外，奶妈急忙搂住她往远处走。她想，二哥那么油腔滑调的人，异常碎嘴，许是那句话说得倨傲了些。

沈念绮见二哥啪地一声收起折扇，置于唇前。往常，这个动作是二哥刻意提醒他自己噤声的标志。

可那天不知道兄姐两人到底在吵些什么，简直要翻了天，二哥非但没有收声，甚至三言两语挑动得长姐火气更盛。长姐怒极，直接抬手要取家法来，二哥冷笑，并不讨饶，嘴上不知道继续说着什么讨人厌的话，惹得长姐不等家法，直接和他推推搡搡地打了起来。

……现在想这些旧事做什么。

沈念绮心里莫名有些慌乱，她在这个游戏世界生活了那么久，反复经历了不知道多少遍家内和仙门的生活，早已经生出了对此世的眷恋来。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的眷恋竟然那么深。

她很怕回忆起当时兄姐争吵的内容，奶娘捂住了她的耳朵，柔声哄她，说兄姐们吵急了眼，胡说疯话。

沈念绮垂下眼眸，其实记得的。

五色线编成的绣球不小心滚到了偏厅堂前的空地上，粲然厅是家中议事的要地，沈念绮本不该前来的。她悄悄走到立柱后面，看了眼大开的正门，空荡荡的，桌椅案几孤零零摆在华丽的堂内。

现在无人，她可以偷偷溜进去，很快地把玩具拿回来。谁也不会知道，她今天离偏厅如此的近。想到这里，沈念绮不由得生出一股打破禁忌规则的快乐来，似乎很骄傲似的，哒哒地跑去捡球。

业已入秋，凉风推着精致的小球滚远了些，停在了堂前石阶处。沈念绮犹豫片刻，回头环视四周，寂静的风声吹乱了她的头发。

她最终还是跑得更近了些，手在摸到绣球的那刻，她忽然发现厅内有着低低的议事声，是长姐和二哥。

“为了朝……荒唐的计划，你就忍心送她去仙门作……？！”

“呵，怎么不行，你当她真是你妹妹了？”

“沈……！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好啊，说就说，你妹妹只有……，她才不是！”

“你！”

“我说的有错？奇闻异事我见多了，她们根本就是……”

奶娘寻见沈念绮，她小小一人杵在偏厅台阶下，愣愣地抱着小球出神，连忙过来牵她要走。期间，听见厅内争吵的内容，更是惊慌失措，捂着沈念绮的耳朵，哄她不要多听。

……

长姐和二哥是何等聪明的人，沈念绮想，父母不在之时，长姐统管内外大小事务，经她手处理之事，从无疏漏。兄弟姐妹们对其颇为心悦诚服，二哥更是唯其马首是瞻。

二哥又是身负奇技淫巧的怪才，旁人只晓得他能说会道，编起故事来口若悬河，能讲得听众抚掌称绝，信以为真。他那些半真半假的奇怪故事，众人不过当茶余饭后的闲谈聊资，她却知道，某些故事中的奇物并非信口胡诌，而是现代科技下的真实造物。

他和自己一样，是穿越者。

沈念绮不敢去想最坏的情况。

以至于左明云脱口而出说到“第一世”时，她的心差点沉了下去，差一点要陷入无尽的黑色泥潭之中。

“明云，”沈念绮垂眸，无意识地拨弄着道服上的饰物，“我的第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会死去呢？”

“入魔。”

左明云揽着她从地上起身，露水沾湿了沈念绮衣裙下摆，他打横抱起沈念绮，轻声道：“师姐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被宗师们联合镇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她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所以，当我再次醒来，见到的是你时，我不敢……不敢让师姐做的旧事再度重现。”

坏事？

沈念绮任由左明云抱着自己往居处走，沉吟片刻，梦中火光之事，满目赤红的女修说的话语，诸如此类的线索，尽数重新浮现在脑中。她只剩一件事弄不明白，那个看起来孤高自许，不沾尘事的蜀山修士，究竟如何会成为致使自己疯魔的引子？

秘境中白雾缭绕，沈念绮料定无法使用任何仙术道具撬开左明云的嘴，若是要对他用魔界之物，怕是会起到反效果，弄不好左明云又是一个心魔暴动，残杀自己了事。

两人默默无言，各自怀着心事。

迎面，吕颖拎着新摘的白菜，嘱咐着祝白如何给公鸡放血，门框处倚着的东方良捏着鼻子，很是嫌弃与俗世凡人饮食无二的他们。按照对修仙者的偏见，他们是不该如民间百姓般饮食的，即使进食，也该是品仙果，啜玉露。

自从落崖转醒后，东方良脑内昏昏沉沉的，他与吕颖的白雾不对付，身在此处秘境时，隐约觉得自身的灵力走向有些微妙的逆流之象。他也未太在意，许是新服用的丹药不合胃口。自己脾胃弱些，因正常丹药闹得不舒服的事也常见。

东方良眼神黏在自家师姐身上，想着许久不见祝白原来的天真模样，她自从被术法控制后，已经很久没有要求过凡间吃食了……等等！他猛然惊醒，用灵力去探祝白的心口，曾经被他亲手种下的无念钉赫然消失，徒留相生蛊在祝白蓬勃有力跳动着的心脏中。

沈念绮从左明云怀中下来，试了试脚腕能否灵活扭动，抬眼便看到东方良面色比烧糊了的锅底还黑，对方的眼神直盯着祝白心口，仿佛要活活盯出一个洞来。

“有什么要帮忙的？”沈念绮往吕颖和祝白处走去，他们身后的草坪上立着一尊铜鼎，咕咚咕咚作响的炼丹炉内，飘来香草和果肉炖煮出的奇妙味道。

左明云卷起袖子，也来凑数：“还需要做什么菜？我来。”

祝白给左明云让出一条道，草坪上摆着大大小小的案板和锅具，花花绿绿的食材堆成小山。吕颖思考片刻，指挥祝白和左明云分别做起菜来。三人忙忙碌碌，东方良倚在门框上，脸色阴晴不定。

沈念绮回想起遇见愁姬那日的早晨，她摸不清那次送饭的是愁姬还是左明云，若要说是愁姬还好，可看化境中愁姬独自生活得安然自得的模样，大概是不会做菜难吃到人神共愤的程度。若不是愁姬，那碗没剥皮、带着新鲜泥土煮成的鲜笋汤，便是出自左明云之手。

可当时左明云应该是处在昏迷不醒的状态，被师尊看守着，哪里会有时间去给自己做四菜一汤。沈念绮越盘越乱，索性忐忑不安地加入其中，试探性地问吕颖，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无妨，人手已经足够了。姑娘和那位黑衣小哥，稍候片刻就是了。”吕颖扫了眼炼丹炉，随手添了把火，炉中物什烧得更旺，沈念绮清楚地听见了干柴燃烧时劈啪作响的声音。

可修士的炼丹炉不需添柴，只用火符便可驱动。那么里面噼里啪啦烧着的是什么食材……沈念绮选择不去想。或许是秘境中的珍稀美味吧。

她如此安慰自己道。